世界上难度最高的木偶艺术
原标题:世界上难度最高的木偶艺术
木偶戏《钦差大臣》中的角色
《赵氏孤儿》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的动作,塑造悲剧人物的内心。
林聪鹏制作的木偶《四将开台》,在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惊艳四座。
泉州木偶剧团三楼一间陈旧简陋的20平米工作室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林聪鹏用30多年时间雕刻了上千个木偶头。 摄影 吴丹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开胚、定形、细雕、裱纸、磨光、补隙、刷泥、粉彩、开脸、盖蜡十道工序。 (吴丹摄)
吴丹
[ “打磨抛光这一步,过去的老艺人用河豚鱼皮来打磨,用辰砂、银朱、藤黄、佛青这些矿物颜料来进行粉彩上色,通常要上十多遍。”林聪鹏说,到了现代,为了加快速度,都用毛笔打底,喷枪上油漆色,干得更快,色泽比过去鲜亮、光滑、细腻,也更适应现代舞台审美。 ]
[ 千年来,木偶戏在泉州受到良好保护,从木偶表演、木偶头制作和传统音乐的整套木偶艺术体系上,从未出现过文化断裂。下个月,全新的泉州木偶剧院正式投入使用,更多的年轻人也正在走上木偶表演的道路。 ]
夏季,泉州已过了开满刺桐花的时节。走在最繁华的西街,仍能从满目的葱郁中想象唐代诗人陈樵形容的“刺桐城,云屋万家,楼雉数里”。这条拥有千年历史的老街,沿途皆是燕尾脊的闽南红砖厝,夹杂着普通人家的现代民居。古老的红砖与青绿的刺桐树下,是老城安详生活与现代商业气息的新旧交织。
如果想要追溯泉州古城的历史过往,除了在西街深处考证每一幢红砖建筑的来由,也可去看一场地道的泉州提线木偶戏。
每个周末,位于通政巷内的泉州木偶剧团,总有一批年轻的90后演员带着六七十厘米高的提线木偶登台,为当地人做免费公演。如此传统已坚持多年。
在泉州木偶剧团三楼一间陈旧简陋的20平方米工作室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林聪鹏三十多年如一日地在木桌上伏案刻木偶头。从16岁进剧团至今,51岁的林聪鹏已雕刻了上千个木偶头。他的作品有些进了博物馆,有些放在工作室或后台,大部分仍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出。
2006年,泉州木偶艺术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012年,泉州木偶剧团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优秀实践名册”。
据史学家估计,木偶戏在唐代随中原河洛移民进入泉州。至宋代,木偶戏在泉州已相当兴盛,当时的泉州木偶头,全部由民间雕刻神像的专业作坊兼营制作,带有很强的佛教艺术痕迹。
“提线木偶戏又叫‘悬丝傀儡戏’,在泉州民间也叫‘嘉礼戏’。” 泉州木偶剧团团长王景贤说,过去的木偶被视为人与神之间沟通的媒介,所谓“嘉礼”,意味着人对神的奉献。
泉州旧时有“泉南佛国”之称,一度辉煌的海港城市,也曾被马可·波罗拿来跟埃及亚历山大港相提并论。宋元时的泉州是多元融合的社会,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等诸多宗教文化在古城各占一席,外籍商人来往频密。闽南人重视民俗与宗教活动,除凶、纳吉、祭煞、敬神礼仪,乃至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礼俗中, 木偶戏都必不可少。
泉州地处东南沿海,历代王朝对此地的控制相比内地更弱,在中原衰落的文化,意外地在泉州生根,保存完好。
“宋元时期的泉州是‘东方第一大港’,多年没有战乱。”王景贤认为,泉州提线木偶戏之所以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全因木偶戏在泉州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受到保护,包括木偶表演、木偶头制作和传统音乐的整套木偶艺术体系,都延续了千年,从未出现过文化断裂。
难度最高的古代木偶艺术
泉州提线木偶戏之考究,在于千年来始终用闽南盛产的樟木雕刻栩栩如生的木偶头。一只小小的木偶头,不但继承着自唐宋以来的绘画、雕刻和彩塑工艺,也在中国民间美术史上有一席之地。
清代人蔡鸿儒在《晋水常谈录》里写:“刻木为人,外披以文绣,以丝牵引,宛然如生,谓之傀儡,所云木丝也。泉人最工此技。”明清之前,泉州从事木偶雕刻艺术的手工艺人不计其数,雕刻技术也是中国之最。
非遗传承人林聪鹏出身于手工艺世家。他的祖父是泉州著名的银饰雕刻师,父亲林存忠是传统纸扎艺人,兄长林聪权少年时就进了泉州木偶剧团自学木偶雕刻。12岁时,林聪鹏跟着兄长学雕刻,刚拿起刻刀,完全推不动,“力气太小,要用肩膀带动手腕来推,搞不好就要受伤。光是学怎么拿刻刀,就要学好几年。”现在,一把粗朴的刻刀拿在他手中,削木如泥,手法圆熟灵巧,刀迹细致明快。
木偶的制作只选用质轻、耐湿、不生蛀虫的樟木根,“木纹是交叉的,不会变形开裂”。林聪鹏的桌前放着“雷公”和“奸臣”的两个传统木偶头,正在修补上色,“这两只木偶头都有几十年历史了,仍然在演戏。如果保护得当,一个木偶头可以用上一百年。”
“木偶头制作跟木雕不同,木雕大部分是把木头固定起来,用鎯头一点点敲。制作偶头从头到尾都是削皮,脑子里要先有人物的轮廓和形态。”林聪鹏说,木偶头难在定型,每下一刀,都是缓慢而精确的减法艺术,“一只眼睛刻歪了,一个作品也就废了。”
人的脸有千种形态,眼鼻口耳的变化是无穷的。泉州木偶雕刻家总结出“五形三骨”,光是面、目、口、鼻、眉以及眉骨、颧骨、下颚骨的细微变化,就有数十种之多。五官的移位或聚散,都能强化出不同的个性。
泉州木偶雕刻有一套严密程序,包括开胚、定形、细雕、裱纸、磨光、补隙、刷泥、粉彩、开脸、盖蜡十道工序。林聪鹏常常要向外人讲述这些程序,索性做了一个缩略版的木偶制作步骤,直观展示一个立体圆雕作品的诞生过程。
早期木偶用真人头发做造型,用西藏牦牛的毛做胡须,现在因为难买到材料,都改用棉线、毛线或是假发。
“打磨抛光这一步,过去的老艺人用河豚鱼皮来打磨,用辰砂、银朱、藤黄、佛青这些矿物颜料来进行粉彩上色,通常要上十多遍。”林聪鹏说,到了现代,为了加快速度,都用毛笔打底,喷枪上油漆色,干得更快,色泽比过去鲜亮、光滑、细腻,也更适应现代舞台审美。
当你看到一只精致的木偶头,很难想象,如此工序复杂精细的制作,只靠几把基础的刻刀就能完成机关复杂的作品。“每一把刻刀都是我自己做的。”林聪鹏腼腆地笑着说,过去他把剧团当成家,每天除了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泡在工作室,与木头、刻刀为伴,听着桌前的一台旧式收音机,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现在老了,眼睛花了,画木偶头的眉毛、眼线都会比较吃力。”
如今,在泉州木偶剧团任职的50多位老艺人,年纪最轻的也有38岁。“一位年轻演员要学习操控一只木偶能够上台演出,起码需要五至十年。”王景贤说,过去的艺人都是十几岁开始跟师傅学童子功,成熟的木偶演员,完成木偶站立、颤抖、转身、挥臂、游走、饮酒,甚至是悬起、回荡、飞檐走壁的姿态。
“泉州提线木偶的表演难度是所有木偶戏里面最难的。对真人动作的仿真能力特别强,提线多,操控难,人最细微的动作都能惟妙惟肖地完成,很多观众会觉得就像真人在表演。”王景贤说,其他国家或地区的木偶戏,提线一般只有七八根,难度对比可想而知。
破败中重生
老一辈提线木偶艺人都记得,上世纪60年代,泉州木偶剧团到全国巡演,到一个地方就驻扎在当地剧院里,排练、演出、生火烧饭都在同一间剧院。到演出的时候,比电影票贵两三倍的木偶戏总是引得当地万人空巷,常常一天连演七场,每一场都爆满。
“以前要看泉州木偶剧团的演出,走到哪里都要排队。但没想到,改革开放以后整个剧团处于非常惨淡的低谷。”1992年,王景贤被分派到泉州木偶剧团担任团长时,推开剧团院门,一片破败凋零,“那种感觉就像你是一个丐帮帮主,什么都是破旧的,人心涣散,心很凉。”
上世纪70年代末,录像、卡拉OK在泉州兴起;改革开放后,泉州比内地更快速地接触到港澳台文化,“流行文化很汹涌,民族的东西当时代表着落后,政府也没有任何保护。”王景贤记得,不仅泉州,全国很多地方的剧院都改成了台球室、卡拉OK厅或是商场。剧团赖以生存的剧院几乎一夜消失。
丧失城市的舞台,泉州木偶剧团不得不依靠下乡演出,但乡村里没有像样的场地,不但没有声光电,还要躲风避雨。“下农村都是去草台、广场上演,条件很差,尤其怕大风,风一来就绞线,艺术效果下降很多。”王景贤说,生存条件恶劣的情况下,剧团一年演出锐减到十几场,提线木偶艺人信心受挫,都犹豫着要不要下海经商。
“我刚到剧团的时候,非常恐惧。剧团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还有一大堆欠款。”王景贤最痛心的是,因为管理涣散,放在仓库里的老木偶头都被人拿去贱卖给识货的日本人。上任团长几年后,他相继回购了一些木偶头,设了一个展览室,保存好这些宝贝。他只有一个想法,这些上千年的传统艺术,不能在这一代人手上毁了。
王景贤分析市场,与其跟港澳台流行文化无谓竞争,还不如另辟蹊径找自己的路。他发现日本和台湾地区对提线木偶戏兴趣浓厚,于是不断争取境外演出机会,边排演新节目,边联系驻外机构。最多的时候,剧团能接到十几个来自境外的演出邀约,一点点起死回生。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是泉州提线木偶戏引得世界关注的焦点时刻。那一年,张艺谋在看遍了秦腔、陕西皮影戏之后,在最后八天的紧急关头联系到王景贤,导演们坐在一起听王景贤说了20分钟,当即拍板让《四将开台》的传统节目登台。开幕式当天,在铿锵的京剧锣鼓声中,四位老艺人提着衣饰华美、做工繁复的木偶登台,每一只木偶都是林聪鹏的呕心沥血之作。几分钟的节目,让泉州提线木偶戏重回大众视野。
王景贤说,从奥运会开幕式亮相到成功申遗,他坚信泉州提线木偶戏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地位。“1994年起,我们就跟日本国立东京文化财研究所一起研究泉州提线木偶戏《目连救母》,全剧50多分钟,是傀儡木偶戏的集大成者。越研究,越发现泉州提线木偶戏的丰富,它一直坚守传统形式,唱腔、配乐沿用传统傀儡调,这是其他木偶艺术没有的。”他与泉州地方戏剧研究所合作出版了七本书,不断创作新戏,《古艺新姿活傀儡》和《钦差大臣》等作品拿遍了国内外大奖。
“保护非遗,不是像保护木乃伊一样放进博物馆。我们要做活态传承。”王景贤说。
编剧出身的王景贤将悲剧《赵氏孤儿》改编为木偶戏,团员一度不敢演,提线木偶总是超现实、诙谐喜剧的姿态,能不能演好悲剧,很多人持反对意见。
林聪鹏接到任务时,也有忐忑。过去的木偶多以神鬼题材来雕刻。要创作适应新舞台、新题材的《赵氏孤儿》,他先做了泥稿与导演商量,“按照每个人的个性去设计”,这在过去的木偶头雕刻中是没有的步骤。待《赵氏孤儿》登台,程婴回家劝说妻子舍弃亲生,其悲恸与焦急,被木偶呈现得逼真而感人。木偶的悬起、回荡所呈现的超现实视觉冲击,也是唯有木偶戏才可实现的奇妙戏剧景观。
再有几年,林聪鹏将会退休,但他不会离开木偶制作。喜欢神鬼题材的他,总喜欢挖空心思、花费数年时间研究如何在一块木头上做出机关复杂的精细木偶头,不为上台,只为实现天马行空的创意。他做了一些可以弹出眼珠、吐出舌头的木偶头罗汉,花十几年自制了一个可以边走路边瘦身的机器人,满足个人对机械技术和木偶制作的极致追求。
跟随林聪鹏二十多年的徒弟陈俊翔,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台戏的木偶制作。但他仍然觉得学无止境,“学木偶雕刻,不只是学造型、学技术,也要学为人。林老师还有很多独门绝技,他懂修复文物,也懂电焊工、钳工,这些都是我们这一辈学不够的。”
今年年底,60岁的王景贤就要退休了。他在木偶剧团所写的最后一个剧本将在下月开始排练。下个月,位于清源山脚下的全新的泉州木偶剧院正式投入使用,将有更多观众在新剧场的优雅环境里观看古老的泉州提线木偶戏。
为了在退休前搭建好木偶戏的演员梯队,王景贤从福建艺校、上海戏剧学院招了十几名90后,“我们剧团有一批非遗传承人,但是,今天的演出再好,也只是今天的事。培养接班人永远是保护非遗的重点。”
这些技艺尚生涩的90后,每周都在泉州木偶剧团的免费公演上登台演出。在无数次的失误、磨练和掌声中,他们将担起泉州提线木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