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麟阁之子忆父:从抗日英雄到“反动军阀”

30.10.2013  18:26

佟麟阁将军与夫人彭静智、次子佟兵于1935年1月14日在张家口合影。

  本文原载于《同舟共进》2013年第8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佟麟阁(1892~1937),中国国民党爱国将领。原名凌阁,字捷三,直隶高阳(今属河北)人。曾任冯玉祥部师长兼陇南镇守使。1931年起任国民党第二十九军教导团团长兼张家口警备司令、察哈尔省政府代主席兼抗日同盟军第一军军长、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七七事变爆发时,在北平南苑率部抗击日本侵略军,7月28日遭敌伏击殉国。1979年8月被正式追认为“抗日阵亡革命烈士”。

  佟 兵,佟麟阁之子,1925年生,曾任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委员。

  1937年7月7日,周六,隆隆炮声从郊外传来,日军的战斗机群不断掠过城市。佟兵记得,往常每个周六中午,父亲都会回来与家人共进午餐。如果父亲不能回来,母亲就带着佟兵去看望父亲。

  这次,佟麟阁没有回来,却也不让妻子和儿子去南苑。苦等了21天后,家人等来的却是佟麟阁殉国的消息。

  7月29日,12岁的佟兵再次见到了父亲。父亲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头上有几个洞,浑身血肉模糊,左臂没有了。“看着钉子落在棺材上,就像一下下钉在我心上”。不久,北平柏林寺的荒草中多了一个一尺多高、没有墓碑的土池子。只有佟家人和寺院方丈知道,这是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的寄柩之地。“此后每年祭日,被迫隐姓埋名的家人都来偷祭父亲,不敢出声,只能默默饮泣”。

  佟兵说:“那会儿父亲明明知道抵抗是90%要死,兵力不够,武器不行,有些人又不支持,他明知道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敌来犯,我等决以死赴之。”佟麟阁曾这样说。

  战争的描述几乎是千篇一律的:1937年7月28日,日军调集数以万计的军队在飞机和坦克掩护下,分别向北平、天津及邻近各战略要地大举进攻。北平城外的南苑,佟麟阁所在的第二十九军司令部遭受40余架敌机轮番轰炸,并有敌军3000人的机械化部队从地面发动猛烈攻击。日军依仗武器装备的优势,将第二十九军切成数段,分割包围。中国军队处于各自孤军作战的境地。

  部队在敌人炮火和飞机的狂轰滥炸下损失惨重。佟麟阁与第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坚守阵地,指挥第二十九军拼死抗击。后奉命向大红门转移,途中再遭日军包围,在组织部队突击时,佟麟阁被机枪射中腿部。部下劝其退下,他不肯,说“个人安危事小,抗敌事大”,仍率部激战。后头部再受重伤,失血殉国。

  1937年7月31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命令,追赠佟麟阁为陆军上将。意外的是,身后哀荣却改变不了家人的处境,佟麟阁死后,厄运一直缠绕着他的家人。读高中时,佟兵是“满洲国留学生”经常欺负的对象。“文革”期间,佟家遭受冲击,所有遗物毁坏殆尽。

  佟兵总会想起与父亲在一起的细节。“那时汽车很少,每星期六听到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我们就知道父亲回来了,飞扑出去,争着拿父亲的皮包、相机,握他的手或牵他的衣袖,父亲则微笑地看着我们……”佟麟阁没把六个子女带在身边,但会让他们定期寄上作业和习字,亲自评判后寄回。殉国前一天,佟麟阁还托人把佟兵的大楷作业从战场捎回家。

  2005年,佟兵祭父,他告诉父亲:终于找到了阵亡的准确地址—北京市丰台区南苑时村。现在,佟兵和其他殉国将领遗属呼吁:把7月7日、8月15日或9月3日定为法定的国家纪念日,而不是每隔十年或五年在9月3日举行一次大型的全民纪念活动。

  从抗日英雄到“反动军阀

  1950年,佟兵考入中国人民银行,工作一年后考入北京医学院药学院。5年后佟兵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第二人民医院,成为一名药剂师。“医院每年评两个先进,其中一个肯定有我。”平静的日子总是很短暂,“文革”来了。佟麟阁成了“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军阀”。佟兵的家庭成分也变更了三次,从“地主”到“国民党旧军人”,“文革”中又演变为“国民党反动军阀”。

  “因为我的出身不好,每逢国庆、元旦等重大节日,上头对我们这些‘国民党家属’不放心,我和一部分人被派到南苑劳动。当时我想,父亲为挽救民族危亡牺牲在这儿,他的儿子又是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劳动?”佟兵的两个儿子,在学校申请入团,因为祖父是佟麟阁,不被批准。佟兵的妻子在银行工作也受到冲击,被迫去了一家电视机厂工作。

  “母亲彭静智和长子佟荣萱被遣返回原籍河北高阳县边家坞村当农民”。“1966年左右,我给周总理写信,诉说心中不平,虽然很快得到了回复,但政策迟迟没有落实。1968年7月1日,母亲在边家坞村的茅草屋里病逝”。

  在“破四旧”活动中,“佟麟阁路”被更名为“四新路”。“红卫兵上门抄家,父亲留下来的遗物、照片、文件等都被抄走,最让我们痛心的,是父亲遗物被抄走,金十字架以及高鸿锡带回来的那块金表,母亲都视若生命。父亲的坟墓也差点遭到破坏”。“我家没有别的照片了,都被‘文革’给毁了。只有一张全家福。我父亲最喜欢照相,全抄了,什么都没有了”。佟兵从各处搜集有父亲的照片,只找到三张,那还是抗战前报纸上登的照片。

  远在重庆的三姐佟亦非夫妇俩被监视。绝望中,三姐曾两次自杀,被丈夫熊先煜及时救起。因为父亲,佟家的生活跌入谷底。

  “1976年邓小平复出后,我又重新开始奔走。三姐夫熊先煜的弟弟熊先觉是史良的秘书。通过他,我找到史良。史良很同情我家的遭遇,她让我写一份材料,说肯定会帮助我送到小平那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逐步给我家落实了政策”。时光转至 1980年代,医院来到佟家通知佟兵,他当选为西城区第五届政协委员。听到这个消息,佟兵心里很平静。他很明白,医院推荐他当政协委员,是因为他父亲是佟麟阁,佟麟阁是抗日殉国将领。佟兵曾连任八届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还连任过三届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副主席。不过,佟兵说:“我不喜欢人家喊我佟主席。人家称呼我药师,那是我的专业。

  佟兵说,他一直记得父亲挂在家中墙上的警语:“诚恳态度做人,负责态度做事。”还有一条是:“见权贵献谄容者,最可耻;遇贫困持骄态者,贱莫甚。

  “麟阁若不身先士卒,君等可挖我双目……

  佟兵说,父亲原名凌阁,殉国后发文误作“麟阁”,此后就沿用了下来。佟麟阁少年就读于舅父胡光门下。九岁那年, 舅父胡光为他找来八极拳师林舜唐传授武艺。早年入伍于冯玉祥麾下,冯玉祥在《模范军人问答》中这样评价佟麟阁:“他是一个极诚笃的基督徒。能克己,能耐苦,从来不说谎话。别人都称他为正人君子。平素敬爱长官,爱护部下,除了爱读书,没有任何嗜好。

  佟麟阁治军时为不识字的士兵扫盲,保持训练的同时,还会组织教授士兵学习一些生产技能。对高一级的军官,他要求指挥训练务必亲力亲为,切不可把日常操课委于下级。佟麟阁的旧部佟泽光曾回忆:“佟将军动作示范准确迅速,要领讲解深入浅出。他曾说,只有平时把部队训练好,战时才能杀敌制胜。一个优良的射手,遇到10个敌人在距离他200米处向他猛扑过来,他能够毫不畏惧。因为在战地跑步,200米的距离需要1分钟。1分钟时间内可以射击10发子弹。这10发子弹弹无虚发,10个敌人就可以全部被消灭,还怕什么呢?

  佟麟阁的抗日轨迹从第二十九军开始。

  第二十九军是一支备受冷遇的军队,全军只有野炮十余门,重机枪不过百挺,步枪多为土制。“喜峰口一战第二十九军将士坚守了7天7夜,打退日军数次强攻,毙敌3000多人,但那支由五百精兵组成的大刀队,虽然砍杀了大量日寇,最后只有20人生还。

  1933年5月24日,下野的冯玉祥发表通电,组建“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佟麟阁被委任为察哈尔省代主席、抗日同盟军第一军军长,收复了察东四县。“在察省时,有一个暑假父亲带我们几个孩子骑马到赐儿山。他高兴地为我们拍照,又看着我们在山上尽情地奔跑。累了,我们偎着父亲席地而坐,这是我难得享受到的天伦之乐。在我们的要求下,他讲了岳飞精忠报国抗击金兵的故事。他对我们说:要做岳飞这样有民族气节的人。如果这样的人多了,中国强盛了,小日本哪敢侵占我们的东北三省?东北的父老乡亲也不会遭受帝国主义的蹂躏而流离失所了”。

  察哈尔抗日同盟军只坚持了三四个月就被解散。“父亲觉得抗日无门,心里非常不高兴,从那以后就辞职了,从张家口隐居到香山”。佟麟阁每日寄情于研读《圣经》《周易》,写字、摄影、打猎。

  “那会儿他没工作,我从资料里看到宋先生给他二十九军中将参议的衔,没去上班,每月给他送八百块钱,对他还是挺照顾的。”“宋先生”即喜峰口抗日的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他一直等待时机请佟麟阁再次出山。而对隐居香山的佟麟阁来说,虽然看上去醉情于波澜不惊的生活,但是华北的局势并未置身事外。“1935年,中日之间摩擦特别厉害,宋哲元、张自忠、赵登禹、冯治安,这些将军几次上香山请我父亲,让他协助宋哲元办理军务”。于是,佟麟阁回任第二十九军副军长兼军事训练团团长,兼大学生军训班主任,住南苑二十九军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