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丢官又失恋 路遥白衣麻绳给自己戴孝

09.04.2015  01:20
原标题:“文革”时丢官又失恋 路遥白衣麻绳给自己戴孝

曹谷溪先生(左)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于晓波/摄影

路遥仿佛真活着。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路遥再次成为文学焦点。在其生前师友曹谷溪看来,路遥的政治素养略高于他的文学素养。他原来的理想是要当职业政治家。但仕途上的失落唤醒了他潜藏心底的“作家梦”。

3月29日,首届路遥文学奖在青岛颁奖,来自各地的学者、专家参加颁奖礼,其中,有路遥生前的师友、路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路遥研究》主编、著名诗人曹谷溪先生。3月29日和3月30日,曹谷溪先生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跟曹谷溪先生相处两天,感觉这位74岁的作家烟瘾特大,跟路遥一样。我看过路遥好多照片,几乎每张照片上,手里都夹着烟。曹先生说:“路遥是我文学朋友中,关系最密切的一位,也是烟友,烟瘾戒不了。我给你们说路遥,三天三夜都不重复,故事多了。

曾经的敌人,一生的朋友

在吞云吐雾中,曹谷溪拉开了思绪。

曹谷溪比路遥大8岁,路遥家在清涧县石嘴驿乡王家堡村,曹谷溪家在清涧县郝家焉乡的郭家嘴村,相距不远。由于家贫,7岁时路遥过继给延川县郭家沟村伯父抚养。

曹谷溪跟路遥接触是1969年。“在‘文革’中,我和路遥在延川县置身于两个不同的群众组织。路遥是‘延川县红色造反第四野战军’军长,时年18岁,大联合时,又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担任了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今天的副县长,在县里,那可是红人。我呢,1965年,参加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在延川,我是惟一听过彭真、周扬报告的人,也是惟一在群众中‘吹捧’过彭真、周扬的角色。是彭、周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虫’。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

当年,曹谷溪遭到路遥所在的造反派组织的审讯、拷打、囚禁。可以说,他们是敌人、仇人。

1970年,曹谷溪被释放出来后,从一个公社调到县革委会通讯组当通讯干事。也就在这时,路遥的副主任职务被免。那一天,路遥正好在曹谷溪的房间里,军代表当着曹谷溪的面宣布了路遥被免职的决定。这是路遥生命里程中最为困难的时期。而他的恋人又通过内蒙古的一个知青向他转达决裂的意思。仕途失意,爱情失恋,路遥当着曹谷溪的面哭了。

就在路遥处于低谷之时,曹谷溪接纳了他。他对路遥说:“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之后怎么办?我以为应该躲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用自己的舌头舔干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到人面前去,依然是一条汉子!

路遥后来在为曹谷溪的诗集《我的陕北》作序时,写道:“我和谷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这幕社会戏剧中,我们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廖。文化大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立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文学。

仕途失落,唤醒“作家梦

从一个官员一撸到底,路遥又回到他出生的山村,就跟后来他写的《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落差太大,他难以排解心中的痛苦。

曹谷溪说:“1970年春天,路遥的干姐姐刘凤梅(其父亲刘俊宽和路遥的伯父是结拜兄弟)告诉我,有一次她回家见到路遥穿一身白衣服,腰里扎一根麻绳。问他给谁戴孝?他说,给自己戴孝。以极端的方式,来宣泄苦闷,这事令人心痛。

在曹谷溪看来,路遥的政治素养,略高于他的文学素养。他原来的理想不是要当作家,他要当职业政治家。但仕途上的失落,唤醒了他潜藏心底的“作家梦”。

当时,他名不叫“路遥”,叫“王卫国”。造反派的战友尊他为“王军长”;而对立派都把他叫成“王喂狗”。在延川县城的一面墙壁上,曹谷溪曾目睹过这样的大字报:打跨“黑四野”,勒死“王喂狗”!后来,传达林彪反革命事件,其中林彪有一个“死党”叫王维国。王卫国觉得名字不好,就改名叫“路遥”。

最初看到路遥的习作多是一些“顺口溜”。曹谷溪记得路遥给他一首诗——《我老汉走着就想跑》:“明明感冒发高烧,/干活尽往人前跑;/书记劝,队长说,/谁说他就和谁吵;/学大寨就要拼命干,/我老汉走着就想跑!

这首诗,曹谷溪推荐发表在延川县张家河公社新胜古大队的黑板报上。以后,《延安通讯》上也发表过这首诗作。

可喜的是,路遥异常勤奋。虽回了农村,但三六九地带着习作,进城来找曹谷溪。为给他提供一个较好的读书学习机会,曹谷溪以培养农村通讯员的形式,将他调到县革委会通讯组。每月发18元误工补贴,和曹谷溪住一个窑洞,共用一张书桌。

当时,县革委会领导对曹谷溪培养文学骨干的活动非常支持。先后将永坪中学的语文教师闻频、北京插队知识青年林达、陶正等创作骨干调进县城。后来,林达成为路遥的妻子。

在这个时期,他们经常在一起下乡采访,一起研究稿件,举办诗歌朗诵和文艺晚会。路遥和陶正创作的歌剧《蟠龙坝》、路遥和闻频创作的歌剧《第九支队》在城乡演出,大受好评;他们合作编著的诗集《延安山花》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国内外发行二十八万八千册……

曹谷溪说:“路遥原来是初中学生,不知道书该怎么读,什么书都读,饥不择食。我说书太多太多了,不能乱读。必须有计划、有目的地读,读什么得要解决什么问题。我说我指导你读书,我给你想办法,你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要研究保尔·柯察金这个人物,他的成长过程,他的生活。那时候,正是讲‘三突出’,我说,这不是唯一的法则,‘三突出’是一种方法,要向名著学习。读完这本书,我说你要读《牛虻》,研究人物的双重性,比如说,攻击红衣主教最激烈的是牛虻,维护红衣主教的还是牛虻。也就是内心有矛盾,他对那个人最爱最恨。然后研究《红与黑》,于连这个人怎样不择手段地向上流社会攀登,细节描写,心理描写,等等。又给他推荐托尔斯泰。

在延川那段日子,路遥好像是曹谷溪和曹家的一个组成部分。“他在我们家生活的时间,都比在他两个家(生父、养父家)生活的时间都多。

有一年除夕晚上,路遥跟妻子林达骑着自行车回到老家,吃一顿年夜饭,第二天早上,两人就骑自行车到曹谷溪家了。来了,就不走了,一直要等到春节收假,他们相跟着到县城上班。“那时候,家里穷啊,我们的小孩都很反对,抱怨就这么一点好吃的,都给外来的婆姨吃了。路遥是要和我拉话。又在我那儿看书,本来按照陕北风俗,正月初一不能走亲戚,可路遥不管这一套,其实啊,他做事、写文章,什么都不按套路来。生活习性,也是反常态的,对他来说,早晨从中午开始。

曹谷溪是延川县私人藏书最多的人,他有苏俄等一大批小说,还有歌德的《浮士德》、海涅的《诗歌集》、惠特曼的《草叶集》、泰戈尔的《飞鸟集》……路遥如获至宝。跟曹谷溪神侃完,走的时候就挟着几本名著。正像他后来穿棉袄一样,走到哪里热了,把棉袄脱下撂着,离开时记不起再穿,冷得耐不住时,才发觉棉袄丢了,就再买一件穿在身上,热了又脱到另一个地方忘了。就这样,一个冬天,他会三件五件地丢棉袄买棉袄。他随身挟带的书本亦如同他穿的棉袄,在哪里看完,这书就放到哪里,离开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曹谷溪一边心疼他的书,一边又为路遥的痴迷感到欣慰……

不是天才,是“地才

路遥不是天才,是‘地才’。”曹谷溪说,“说路遥‘是地才’,是要说,他写东西,都是接地气的,有根有据的。他的想象力是建筑在黄土地上的。他为写小说,下得都是笨功夫。

路遥写《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作了认真准备,他把1975年到1985年10年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日报》,都翻了一个遍。“比如针对某一天,全国发生了什么,全省发生了什么,延安发生了什么,国外发生了什么。每个季度,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农民干什么活,都要做详细考察,事无巨细,现在谁还下这样的拙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