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马里奥:现代西方哲学脱离了人类现实问题
图/莫非
在接受本报记者 越洋电话采访时,本格疾呼,现在的西方哲学研究,正脱离外部世界和人类的现实问题,包括理性在内的哲学工具已经被一些当代哲学家所抛弃。在他看来,哲学要想成功度过危机,就必须应对两大挑战:一是批判现有哲学观念,让哲学真正回归到现实生活;二是让哲学与现代科技实现兼容并包,成为科学进步的“助产士”。记者 赵博
在95岁的麦吉尔大学哲学系教授马里奥·本格眼中,年龄不是问题,“我的身体老了,但我的大脑并没老。”的确,就在去年,他还出版了一部40万字的学术著作:《医疗哲学:医学中的理论问题》,这本书被誉为首部系统性分析医疗哲学的专著。
本格的学术生涯长达一个甲子。1919年9月21日,他出生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早年就读于阿根廷普拉塔国立大学。1952年,本格获得了数学-哲学博士学位。1956至1966年,他先后在普拉塔国立大学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担任理论物理和哲学教授。随后,他举家迁居加拿大,在蒙特利尔大学和麦吉尔大学担任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教授。半个世纪执教生涯,马里奥先后获得16个荣誉博士学位和四个荣誉教授职位,他是美国科学促进会成员,也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成员。1982年,他被授予西班牙阿斯里图亚斯王子奖,2009年,他获得古根海姆奖。
本格是一名高产学者,他著有80多部书籍和400多篇论文。其中八卷本的《基础哲学论丛》奠定了他在哲学界的地位,他的研究领域宽博,涉及语义学、存在论、认识论、科学哲学和伦理学。更难得的是,他不愿囿于书斋中,而更愿意走出象牙塔,关注人文科学所处的困境与危机。在接受本报记者越洋电话采访时,他疾呼,现在的西方哲学研究,正脱离外部世界和人类的现实问题,包括理性在内的哲学工具已经被一些当代哲学家所抛弃。在他看来,哲学要想成功度过危机,就必须应对两大挑战:一是批判现有哲学观念,让哲学真正回归到现实生活;二是让哲学与现代科技实现兼容并包,成为科学进步的“助产士”。
哲学应该像科学一样多变
文汇报:在《物质与心灵》(2010)中,您提出要用现代自然科学的物质观点来重新解释一切人类精神活动,比如:个体的感受性、情绪、意识甚或自由意志。这个想法是否出于极简主义的考虑,即用“奥康剃刀”削减传统二元论的概念冗余?
本格:大部分唯物主义哲学家都将人类的精神活动视作大脑活动,而不是非物质的形式。在科学层面上,将假设扩大并检验是合理的。事实上,它增加了人类对当代心理学的认知。在过去60多年来加拿大心理学家唐纳德·赫伯将其不断发展。我有幸在近几年内和他进行了互动。
显然,当代唯物主义学家比奥康走得更远,他们并不拒绝这些概念,并且不相信能出于其自身目的将其简化,因为这个世界和我们所储备的知识都极其复杂,就像我在个人著作《简单的神话》(1963)中讨论的那样:有关精神的现代科学是一个多元交叉学科,它将心理学与神经科学、内分泌学、免疫学、药理学和社会学融合在一起。
例如,在有关圈养鸡的研究中,研究者会发现:圈养的鸡产蛋量比放养鸡少,因为它们感受过于拥挤带来的压力,这种压力将直接导致肾上腺皮质激素上升,最终损害身体。同样,被剥夺自由权利的人们也生活在压力之中,其身体将远不如那些可以自由选择生活的人们更加健康和富有生命力。
文汇报:在您的唯物主义思想中,有没有关于人类应当如何生活的规范性维度,像早期的唯物主义者所寻求的那样,比如伊壁鸠鲁和霍布斯?
本格:除了参与社会生活之外,唯物主义和道德无关,但这也解释了历史上道德法则的多元性。另一方面,现实主义也是认识论中的一种形式,它有关道德事实的阐释——诸如犯罪和慷慨行为一样——名义上和物理现象一样真实。但有关道德规范,在名义上,它们应根据现实生活的实际情况而被采纳、改变或撤销。这两种观点共同组成了道德现实主义,这些观点主要体现在本人著作《基础哲学论丛》(1974-1989)第八卷中。
文汇报:您在不同场合提到重构哲学话语的需要,这也适用于唯物主义?
本格:唯物主义在18世纪中期法国哲学家保尔·霍尔巴赫时代达到一个新高度,随后马克思极大地发展了唯物主义,其主要特点是结合了逻辑学、数学和科学的元素。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唯物主义的重构主要体现在四卷本专著中的第三卷,以及意识主体问题(1980)、科学唯物主义(1981),物质和意识(2012),并散见于少量其他著作。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将是终点。哲学是,至少应该是像科学一样的多变,唯物主义也是如此。
文汇报:您是否愿意为我们介绍一个例子,以阐明建构物质概念的哲学工作,其当前所面临的挑战及希望?
本格:我尝试着用以下定义来阐明物质性的概念:“一个物体X是物质的=X是易变的。”但定义仅仅是理论中的一小部分,我们更需要所谓的“原则”。举例而言:“所有且仅有物质性物体是真实的”以及“所有的真实物体都是物质性的”这两个原则将导出结论:“如果且只有如果其是物质性的,一个物体才具有真实性。”
文汇报:作为唯物主义哲学家,您还提到重建形而上学的想法。这个词语“形而上学”的用法与传统有何异同?
本格:在哲学传统中,可以通过两种路径理解形而上学。一是将其理解为本体论的同义词;二是本体论加上神义论。既然我的哲学是偏向世俗的,我倾向于第一种观点,但我加上了本体论,它远非自发而生,而应该是兼容并蓄的。事实上,本体论就应该是一门一般科学。
东西方医疗哲学有相通之处
文汇报:您的研究领域之一是医疗哲学,它对于许多中国学者仍然是陌生的,您是否愿意介绍一下?
本格:所谓医疗哲学,就是一项有关生物医学科研和实践中所涉及的哲学理念的研究。有关这一主题,我在书中主要讨论了科学医疗中的隐性哲学具有唯物主义、现实主义、科学性、人道主义的特点。
我认为,在当今世界,医疗哲学的意义是将无凭无据的信仰从确凿无误的事实中剥离出来,从医学实践中提炼出普遍意义。例如,在西方人眼中,针灸是一种缺乏科学依据的医疗手段,其治疗原理很难通过科学话语进行解释,但在我建构的医疗哲学中,我尝试着将其设置在中国传统哲学的话语体系中进行解释,这一过程就是医疗行为的哲学化,或者说是通过医疗哲学来解读医学话题。此外,医疗哲学还应该能帮助生物医学的研究,它还能帮助设计公共医疗政策,其实现途径是寻找到高效且符合社会正义的卫生策略。
总之,在我看来,医疗哲学的属性分为自然(或者说是科学)属性;另一部分是社会属性,涵盖着从具体医学方法到公共医疗管理等多个方面。文汇报:在医学中,人道主义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汇。它既可以视作一个医学词汇,但更多的是一个哲学名词。您如何看待医学中的人道主义?
本格:让我们首先区分两个极易混淆的概念:人文主义(humanism)和人道主义(humanitarianism),前者的主体是世俗主义(或者现世主义)加上社会责任,而后者强调的是以人为本的世界观,主张人格平等、相互尊重。换言之,一个人可以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但却很残酷,但一个人道主义者却不会那样,人道主义具有更强的宗教情怀。
在西方医学中,最早体现医学中的人道主义的典范当属古希腊医学家、“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他曾在誓言中说:“我将竭尽全力,采取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绝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为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不引诱异性,对看到或者听到不应外传的私隐,我绝不泄露。”这就是医学中人道主义的滥觞之作。这也是我们讨论医疗哲学中“人道主义”的重要渊源。文汇报:在您的新著《医疗哲学》中,出版社在新书推介中特意提到,“这是第一本系统分析医学总体思想的著作,特别是其中蕴含的哲学思想,而非仅关注疾病、临床治疗等单一细节。”您所提到的总体医学哲学思想究竟是什么?
本格:我尝试着去展示生物医学研究和医疗实践中流行的哲学命题,并且带来了一系列哲学问题,诸如逆向问题的本质(从疾病征兆到病因,以及探寻药品和治疗方案的病理学和具体手段)。
在该书的编排中,我试图通过回溯医学史来体现这一思想,全书十章的编排顺序分别是:“古代医学”、“现代医学”、“疾病”、“诊断”、“药品”、“(医学)审判”、“治疗”、“道德”、“科学还是技术”,“技艺还是服务”。我更倾向于将哲学问题渗入到医学的轮廓中,分门别类进行讨论,而不是按照传统哲学书籍的编排方式,将医学作为哲学问题的点缀。这是我的总体医疗哲学思想与以往著作最大的不同。
文汇报:在当今社会,安乐死仍是一个敏感话题。因为它不仅涉及到医学,更涉及宗教、伦理和哲学。从医疗哲学的角度,您如何看待安乐死这一现象?
本格:安乐死现象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被动地放弃对绝症的治疗;二是主动地努力取得无痛的致命药物。在一个人文主义者的道德范畴中,每个个体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因此当他们希望结束自己生命时,他们有权这样做。
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很多,在西方的一些极端个案中,自杀或许是仅有的道德正确途径。
文汇报:随着现代生物技术的发展,克隆、干细胞移植技术在挽救生命的同时,也为当今社会提出了哲学、伦理问题。在医学哲学角度,您如何看待上述问题?
本格:在人文主义者的视野中,当这些生物技术并不妨碍、危害他人时,器官移植和干细胞技术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可以在植物界采用的克隆技术却不能运用在动物身上。像多利羊这样的克隆动物,它们的染色体端粒已经被缩短。这意味着,当出生时,它们就已经老了。
文汇报:东方医学的传统和理念与西方医学迥然不同,您如何看待东方医学中蕴含的哲学思想?
本格:东方医学源于古代,它产生于科学时代之前。希波克拉底、阿育吠陀和中国的传统医学在2000年前就曾达到高峰,并且卓然不群。它们是古代最重要的遗产。尽管从现代标准来看,它们还不够“科学”,但它们已经打破了巫术和宗教的传统。它们实现了完全的世俗化,甚至部分实现了唯物主义,而非唯心主义。此外,这三种医学包含着一些珍贵的真知,以及一些有效的实践,特别是关注于疾病预防、控制饮食和注意生活方式。
具体到中国传统医学而言,它和阿育吠陀和希波克拉底一样,追求和谐。在中医的观念中,美好的平衡是介于阴阳之中的状态——就像孔子追求社会和谐的政治思想一样。而疾病,则是打破了这两者间的平衡。
在我看来,东西方的医疗哲学有相通之处,希波克拉底就曾提出人体是由血液、黄胆、黑胆、粘液四种液体组成,之所以生病,就是四种液体的平衡被打破了,这和中国传统医学的说法似乎有暗合之处。虽然医学的起源各异,哲学理念各有不同,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类有很多朴素的观念是相通的。
现代西方哲学脱离了人类的现实问题
文汇报:在2013世界哲学大会前夕,您曾说过,“哲学身处危机,但还没死。”那么,哲学目前面临的最大危机是什么?
本格:我还是坚持以前的判断,哲学身处危机,但还没死。如果借用医学术语,尽管哲学还没有病危,但它生病了,得了慢性疾病。这种疾病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黑格尔,从黑格尔到哈耶克,哲学中有关物质和精神的讨论的方式发生了转变,哲学与科学之间的联系就越来越远,使得这门本应该具有科学主义的学科完全成为了一门社会科学。真正的哲学应该回归到宏观问题的讨论: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什么是社会正义等等。
而现在的西方哲学研究,逐渐脱离了外部世界和人类的现实问题,更有甚者,包括理性在内的哲学工具已经被一些当代哲学家所抛弃。如今,大多数哲学家所教授、分析、批判的都不是自己的思想,很少有新鲜而正确的哲学思想诞生,更别说形成哲学体系了。
要度过哲学的危机,哲学必须成功应对两大挑战:一是批判现有哲学观念,然后重建新的哲学观念,让哲学真正回归到真实的生活中;二是与现代科技实现兼容并包。
文汇报:面对哲学身处的危机,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约翰·麦克库玻(John McCumber)在新著《对危机的哲学诠释》(OnPhilosophy Notes from aCrisis)中解释道,过去30年,哲学受到的挑战主要集中在三大层面。首先,“后现代”思想在全球的影响加剧,导致哲学提倡的“真理”、“理性”、“自由”、“进步”等意义被“连根拔起”。其次,“多元论者的反抗”加剧了哲学界的门户之见。人们在判断一位哲学家时,并非以其自身哲学修养为依据,而是按照他的哲学门派进行归组分类,例如现象学家、实用主义者、天主教信徒等。再次,哲学和其他人文学科一样,在当今重视“硬科学”的世界,遭受了大众对于其学科价值的质疑。您是否同意这种分类方法?如果同意,其中哪个挑战最为致命?
本格:我同意将哲学进行细分,诸如科学的哲学和非科学的哲学;但我反对将哲学区分为有用的哲学和无用的哲学。事实上,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无用的哲学,因为所有的研究及其后续工作都建立在哲学假设的基础上。如果缺乏或者误读这些哲学假设,那么所有的方法和策略都将是有害的或者收效甚微的。
文汇报:在西方古典观念中,哲学曾是一切学科之源,这也就是博士被称作PhD(哲学博士)的原因,但随着其他学科的发展,很多学科都逐渐脱离了哲学的范畴,原来属于哲学的社会学等学科也逐渐“独立”,成为新的学科。这种趋势是否将影响哲学的重要性?
本格:我不这样认为。思想的哲学将随着精神科学的发展而发展,哲学是对现实生活的映照,因此现实社会的发展将促进哲学的发展。哲学的边界不会因为其他学科的分离而缩小,相反将不断汲取、吸收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其他学科的方法与内涵。
举例而言,在19世纪,唯物主义取得了很大的发展,涌现出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在内的一大批唯物主义哲学家,这说明哲学的发展和当时的社会生产力、物质条件的发展密不可分,而不是关在一个密闭笼子内自生自灭。文汇报:您一直强调哲学与科学之间的联系。从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哲学似乎并没有取得与之相适应的发展与突破,既有的哲学框架依然存在,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哲学也似乎没有取代古典主义哲学,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本格:这还是应该从哲学的原则说起。尽管哲学家们对哲学有过许多定义,但我认为,哲学原则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一是清晰;二是理性;三是实在论;四是经验检验;五是经验论。只有包含了以上五个原则哲学,方能有助于我们探索现实世界,促进知识的进步。
对于哲学和科学间的关系,我认为,哲学应该成为科学进步的“助产士”,如果希望有助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哲学就必须与科学技术齐头并进,而不是变得僵化。之所以眼下的哲学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与科学的脱节,使得哲学成为少部分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这不利于哲学的长远发展。
文汇报:在您的论著《危机中的哲学需要重建》中,您提到:“如今,大多数哲学家教授的、分析的、评判的都不是自己的思想。很少有新鲜而正确的哲学思想诞生,更别说形成哲学体系了。”您还指出,那些宏大的哲学思想渗透到其他学科,甚至融入大众生活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那么未来哲学的走向是什么?
本格: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哲学未来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重建新的哲学观念,让哲学真正回归到真实的生活中;二是与现代科技实现兼容并包。
重建哲学需要正视一点,即从古至今,哲学从来不是教条,它更多地反映出社会现象。哲学家在思考哲学命题时,可以将其核心概念假设为一个想象中的永恒境界,但在现实生活中,哲学就必须放下玄虚的想象,实现与现实的接轨。眼下,哲学家们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埋头苦干,而应该抬起头来,展开交流。他们必须明白,知识重建的前提是哲学的社会重建。遗憾的是,在西方哲学界,尚未看到这样的发端。
此外,我们还应着手编织一张“哲学滤纸”,将黄金从垃圾中滤出,而不是让很多所谓的“哲学家”与反启蒙主义者联手来垄断话语权,他们所宣扬的哲学和真实的哲学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中新网江西新闻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