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谈“多余”的钱:多余的钱只能买来多余的心情
之于金钱,我是没有贪吝之心的。
因为,金钱除了可以购买生活所必需的物品之外,我不知道它还能买别的什么。
少时,家境极穷蹇。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均靠家中饲养的几只老母鸡。我上学的文具,比如一支铅笔,须买时,向母亲申请,母亲便给了一枚鸡蛋。到了坊间换来六分硬币(打我记事起,一枚蛋,总是换到六分硬币)。一支铅笔两分,余下的四分,已在母亲的算计里,就悉数交回去。
我的衣袋里从来没有装过钱。那么,没有装过钱的衣袋便不会想到钱,我便与钱建立不起那份亲热的关系。
等到自己挣钱以后,发现钱的用途已天然地被分配好了:一份交父母,曰“跪乳之情”;一份交家婆,曰“生活之资”;一份留给自己,伺候自己的烟酒与一两本可看之书。所以,那钱,即便我之所挣,因不需我去支配,便也没了支配之欲;没有支配欲望的人,不会整天想到钱的事。
其实,对钱的不贪不吝,概缘于没有过多的“生之欲”——穿只求暖,吃只求饱,书只求读……基本需求之外,没有名分、门面、档次、贵贱等“物而上”的概念:粗茶淡饭,也怡然自乐;布衣荆裤,亦安然翩然。
所以,人生的经历,使我很信服梭罗的话, “多余的钱只能买多余的东西。”综观世态万象、人生种种,我亦生发出另一种感慨:多余的钱只能买来多余的心情。自然、常态、平和的心情是健康的,无须更多的金钱去买;相反,虚荣、攀比、骄奢、淫逸与浮躁的心情,恰是钱多了之后,莫名其妙地丛生交集的。
地摊上二十元一件的T恤,我穿在身上仍显得落落大方;与那位穿着两千多元一件名牌T恤的富家子对谈,并未感到生命层面比他低档。但我却没有为了那多出的两千多元,而耗费多余的心智;所以,我是一个节省了生命能量的人,我是个富者,至少也算是个聪明的人。
钞票花完了,还可以挣;生命耗损了,却永无复元之日。
无论如何,对待金钱的态度,不仅仅是个钱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人生观的问题。《泰坦尼克号》那个穷小子杰克,在回答贵妇人轻贱他贫穷的污辱之辞时,平静地说——
我不穷,人生该有的,我都有了;健康的身体,追求自由生活的乐观与自信。
这就是大多数没有钱,却活得很快乐的人的人生观。
在生活中,对于两种人,我乐意给他们钱,或者说,我希望他们不缺钱。
一是老人。老人的生命力被耗费得几近于枯竭;金钱对他们的压迫,已不是心理的,而是生命的。对生命的压迫视而不见,已不是小节,而是良知泯灭、人性沦丧。
一是幼者。幼者的生命之轮刚刚启动,正孕育着无尽的能量;金钱对他们的压迫,与其说是生命的,有时不如说是心理的。他们需要的是心性的轻松与自由,若视而不见,童心便被扭曲,异端便钻隙而出。关于这一点,我有切身的体会——
儿子在上小学六年级时,品性端庄的他,居然有一天偷去了我一张一百元的大钞。那是在一天中午,他请全班同学每人一盒冰淇淋时,被我当教师的本家叔叔发现,电话向我告发的。“你怎么给孩子那么多钱?”他劈头就问。“我从来不曾给过他钱。”我大惑不解。等晚间追问,小儿嗫嚅而语:“班上同学都有零花钱,连个女同学兜里都装着几块钱;同学们渴了就买汽水买冰淇淋,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同学们可怜我,与我好的,就送我冰淇淋吃。我感到心里难过,就偷偷地拿了一百元钱,我不仅自己吃冰淇淋,还要请全班人都吃冰淇淋,我要告诉他们,我比他们还要有钱!”
小儿的话,让我瞠目结舌。感到小儿手里有没有几个零花钱,已是个大问题。想到三毛的那篇《偷钱记》,三毛偷钱的心态与小儿的极酷肖,都是不想被人小看。所以,儿童的偷钱不是简单的事体,却总是被大人们忽视轻看。大人花钱,花的是钱的功利性与世俗特征;儿童花钱,花的可能是纯洁自尊的心性。所以,给儿童的钱,正是要儿童懂得钱,懂得不被金钱所支配的自由啊!
人生到了今天,自然懂得了一些花钱之道。但有两种钱,却总让我不轻松不安妥:一是花富人的钱,一是花公家的钱。
花富人的钱时,有一种均贫富的心态:一边花着人家的钱,一边仇恨着人家、轻贱着人家。有钱人的钱也许来路很正,但就因为他有多余的钱,便感到金钱所带来的邪恶与不公,他是占有着一个很大的份额的。于是,与有钱人交往,很难找到人格平等的那份感觉:要么是我人格轻贱;要么是他人格卑污。金钱的障碍,改变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正常的交际与心态,甚至带来某种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从理论上讲,亦正是物质对人心的压迫。我本来对钱的感觉很平淡,怎么一到了你那里,我就感到了钱的巨大压力?有钱人的豪宅,让你看到了钱;有钱人的美车,让你看到了钱;有钱人性感迷人的二房太太亦让你看到了钱……钱,钱,钱,电影镜头般地闪回,我将要失去我了,罢罢罢!我只有离开你!
花公家的钱时,本来节俭开销的性情,突然就失去了节制:可摆豪宴,可饮名酒,可讲排场,可论阔达……
但更可怕的是内心的感觉——那些钱,非自己的血汗所挣,亦非自己的心智所劳;多花一厘,没有肉身之痛,多花一分,亦没有心灵之忧,好像花多花少都与自身无关,大有花“身外钱”的味道。到头来,一个再善良的人,在公款面前,也有了公然开销的愿望。
但一想到“公然开销”,便感到心乱。因为看到那些外地打工者,忍受抛妻寄子、远离家园之痛,才不过赚到几个可怜的血汗钱;那些土地上的农民,躬耕陇亩,日夜操劳,在旱涝的虎口之下抢夺收成,最终也只得温饱……痛感就油然而生,继而想到,天道人心,终究有一天,会向“公然开销”者讨债。事实上,讨还的大网已渐渐拉开,不少人已纷纷落网,堪令人心惊。至于自己,也日有所惧,其所惧之处,不在于外界的裹挟与引诱,而在于越来越醒悟,知道内心的防线,常常是因不注意防微杜渐而导致了最终的崩溃。
心乱与心惧,使我自觉地远离了公款。
逃离富人,远离公款,也许是心智不强健者的极端之举;但却是一个善良人本能的自我保护。这种自我保护,使自己免于沉沦与陷落,内心安妥,清白自守地走完人生之旅,也是一种自我之超越也。
《 人民日报 》( 2015年06月15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