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千年古刹遭政府“卖寺” 将打造5A旅游区
释永海站在风穴寺内的唐代六祖塔下。 南都记者孙旭阳 摄
汝州市政府与丰泰集团签订的合同书。
河南汝州风穴寺始建于东汉初平元年，后经多次重修和扩建，与嵩山少林寺、洛阳白马寺、开封大相国寺并称为“中原四大名刹”，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风穴寺住持释永海现年62岁，是少林寺方丈释永信的师弟。1992年他从少林寺来到风穴寺后，一直在上书陈情，要求当地政府归还寺内的殿房。
两个多月来，释永海的焦灼达到顶点。汝州市政府与一家“香港公司”签约，将风穴寺周边景区打包开发。协议约定，该公司将在未来4年里为景区建设投资5亿元，11月1日风穴寺的售票权已被接管。
风穴寺位于汝州城北9公里。穿过一道拦截外地车的关卡，路过几个挂着“齐天大圣”和“九妖十八洞”招牌的游乐场，还有几个算命摊点，一条狭窄公路的尽头，便是风穴寺。在今年11月1日之前，寺门由僧人和风穴寺文管所一天一轮看守，30元一张的门票，成为僧人和文管所合同工们的主要生活来源。
从11月1日起，一家“香港公司”接管了风穴寺的售票权。这是汝州市政府本年度重点招商项目：该公司承诺在4年内投资5亿元，把以风穴寺为核心的汝州北景区打造为国家5A级旅游区。这让风穴寺里的僧人们陷入忧虑之中：这里原本就香客稀少，商业开发会否掐灭千年古刹的最后一炷香？
“香港公司”5亿元打造“5A景区”
在失去1/2售票权之前，释永海也曾应邀参加过市政府的几次会议。
“我没什么发言权。”他说。10月28日，副市长郭杰在接管前的最后一次协调会上要求，与会各部门包括风穴寺要依照各自职责，积极配合香港丰泰集团国际投资有限公司(下称丰泰集团)做好交接工作。(据《汝州市人民政府市长议事纪要[2013]48号》)
在此之前，10月10日，汝州市政府与丰泰集团签订《汝州市北部景区旅游核心区域合作开发合同书》。丰泰集团承诺，将把以风穴寺为重点的北部景区核心区域，“努力打造集文化艺术、生态旅游、农业观光、休闲娱乐、健康养生等为一体的国家AAAAA级景区……把汝州建设成为中原一流、国内知名的中国优秀旅游目的地城市”。
双方约定了50年的经营期限。在初始的4年之内，丰泰集团投资5亿元进行景区开发：第一年投资1亿元，申报完成风穴寺核心景区国家4A景区验收及授牌工作；2015年至2017年，投资4亿元，成功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
这让释永海觉得有点玄乎。在此之前，风穴寺一年只能卖出几十万元的门票。汝州市政府和丰泰集团的一份补充合同书，可为佐证：丰泰集团在接管后，需支付景区范围内僧团、文化、林业原有相关经费，具体金额为僧侣前5年每年38万元，5年后再以每5年一阶段，涨幅不低于10%；文化管理机构前5年每年17万元，5年后参照上述涨幅。
在汝州，实行招商项目“两个零接触”制度，即立项动工不与本地民众接触，审批手续不与职能部门接触，一切问题，都由市委市政府指定的牵头单位出面协调。丰泰集团项目的牵头单位是汝州市委宣传部，由宣传部副部长杜进学和办公室主任负责。据杜进学介绍，今年3月份丰泰集团就开始考察这个项目，9月份的厦门投资洽谈会上，汝州市政府与丰泰集团初步达成协议，一个月后正式签订合同。合同中的“汝州北景区”主要包括风穴寺、“怪坡”和马庙湖水库等。
“现在刚刚起步，八字还没一撇呢。”11月25日下午，杜进学告诉南都记者。
与文管所纠纷数十年未了
当政府开始为风穴寺招商之时，住持释永海一无所知。他当时最忧心的，还是同寺而居的风穴寺文管所。
文管所成立于1979年，中国刚开始恢复宗教政策之时。文管所首任党支部书记王化堂说，他从当时的县委组织部被抽调到文管所，一开始，“寺里没有一个和尚”。民国时期，风穴寺最后一任方丈德一在各路军阀中左右逢源，1943年重庆“中美合作所”在风穴寺又开办了“中美特种技术训练班”第三班，班主任戴笠，副主任文强。这样的历史，加上寺产不少，1947年，当地土改前夕，德一和僧众都逃散而去。
30多年后，要恢复宗教政策就得先找到僧人。政府调查发现，德一早在1950年代已在陕西省周至县逝世。“没办法，我们就去找在风穴寺当过和尚的人回来。”王化堂说，他们在附近的村里找到了一个已经还俗的和尚。
而在释永海的描述中，这个叫本禅的和尚是被群众送回风穴寺的，当时他已经70多岁，帮风穴寺恢复了香火。在“文革”时期，风穴寺曾被一家部队医院借用，这使得殿堂等设施都得到了比较好的保护。
不过，关于寺内房地产的归属问题，僧众与文管所一直存在摩擦。直到1991年，僧人们被赶出风穴寺。“锅碗瓢勺都扔了出去。”释永海说，僧人们将举报信递到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的案头。据风穴寺文管所老干部王化堂回忆，赵朴初向上反映此事，因此各级政府都高度重视。
这起持续半年多的风波，以河南省政府1992年第20号文收尾。1992年3月12日，河南省政府批准了平顶山市政府的报告，准予“开放”风穴寺大雄宝殿、观音阁为佛事活动场所，由僧人逐步恢复原来面貌，并拨出20间房屋交由僧人使用。
正是在这一年，应河南省佛协之邀，释永海离开少林寺，到风穴寺任监院。“我们又向文管所借了地藏殿和玉佛殿。”他说，其余殿房都归文管所。风穴寺一共140多间房，僧人们只分到了30多间。
纠纷并未止于第20号文。“我们连念佛堂和禅堂都没有。”释永海说，因为房屋短缺，风穴寺仅容十数名僧人生活，宗教活动受限，导致香火一直冷清，不少颇有学识的僧人先后离寺。风穴寺的房地产一直没有确权，也阻碍了住持释永海升座为方丈。
与此同时，风穴寺文管所一直备受僧人和信众指责。该所被指将管理的大殿承包给私人，后者又非法接受布施，更有算命先生在寺内营业。在风穴寺内最高的山头望州亭内，文管所退休干部王化堂几年前塑了一座道教的“祖师爷”像，摆了一个“随喜功德，广种福田”的布施箱，释永海多次交涉无果。
文管所的职工宿舍建于风穴寺内，他们的饮食习俗，不受佛教戒律约束。文管所所长赵志高告诉南都记者，所内现有一二十名职工，其中一半人要靠卖门票等自收自支。
寺产乱局更迷离
11月25日，河南省宗教局一位副局长和一位处长赶到汝州，与汝州市副市长郭杰、宗教局党委书记和局长以及释永海见面，调查“政府卖寺”一事。时隔半月，释永海称仍未知调查进展及处理决定。
2012年10月8日，国家宗教局、中央统战部、国家发改委、公安部等十部委下发“41号文件”，将查处一些地方“宗教搭台、经济唱戏”等。这被释永海视作维权的契机。今年丰泰集团“横空出世”，“三国争霸”的局面更加剧了他的紧迫感。
事实上，讨还寺产几乎是恢复宗教政策以来，绝大多数寺观必经的难关。在少林寺方丈释永信的回忆录中，也记载了这一段极为辛酸的经历。在1980年代，中央曾多次出台文件，要求地方政府和文物等部门执行宗教政策。
其中，国务院(1980)188号文件(即《国务院批转宗教事务局、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等单位关于落实宗教团体房产政策等问题的报告》)要求，“将宗教团体房产的产权全部退给宗教团体，无法退的应折价付款”。后续的中发(1982)19号文件(即《关于我国社会主义时期宗教问题的基本观点和基本政策》)和国务院(1983)60号文件(即《国务院批转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关于确定汉族地区佛道教全国重点寺观的报告》的通知》)等，都持相同精神。
然而，这些久远的文件，似乎无法解决风穴寺眼下的难题。僧人们曾因香客入寺问题，与文管所职工打过架，很快便败下阵来。现在，他们只能等待上级的裁决。
在当地政府看来，风穴寺首先是政府所有的一个文保单位。风穴寺文管所所长赵志高说，即使有商业公司开发风穴寺旅游资源，但文管所仍负责寺内文物保护，工作不会受到影响。按照合同约定，风穴寺文管所自收自支的职工将由丰泰集团负责，工资不能低于之前标准。
香港查册中心网站显示，丰泰国际投资有限公司成立于今年5月28日。根据与汝州市政府签订的合同规定，丰泰集团于今年8月5日在汝州注册了河南汝泰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工商资料显示，汝泰旅游开发公司的注册资本为1000万元，由李占朝出资950万元，任法人代表、执行董事，李佩出资50万元，任监事，经营范围为“旅游景区的开发、建设、经营，工艺品的制作与销售”。
南都记者调查得知，李占朝是河南省禹州市人。按照合同规定，丰泰集团每年需将门票收入的10%支付汝州市政府作为资源补偿，汝州市政府承诺将在景区投入运营后，对其“适当奖励”。关于两者之间的合作，记者与汝泰公司工作人员及李佩联系，要求采访李占朝，但被拒绝，汝州市委书记、市长也未接受采访。
释永海注意到，合同第11条规定，“宗教活动的香火钱，社会捐赠归宗教人员所有，但与景区建设相关的社会募捐或赞助归乙方(丰泰集团)新成立公司，用于景区建设。”这意味着，僧人们以后很可能无法通过募捐来修复寺庙。
至今，风穴寺文管所尚无职工公开提出异议。释永海担忧，在文管所部分职工由丰泰集团“管饭”之后，他们辖下的100多间殿房将不得不移交丰泰集团，风穴寺的明天或将更迷离。
南都记者 孙旭阳 发自河南平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