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肺病患者称活得不如狗 小本记死去的61个工友
憋着活下去
何全贵佝偻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他打开一个黑色小本,干瘦的手一笔一笔地写下“李沧黄”3个字。
李沧黄是又一个死于尘肺病的工友,在这个名字之前,还有60个人名,一个连着一个。
“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这么死,这就是我的明天。”这个身高1米78的陕西汉子,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蹲在还没半尺宽的板凳上,“嘶嘶”的吸气声在沉寂的大山土房里响着。
这是陕西旬阳30多度的夏日。西装如布片一样挂在他身上,袖子上的标签还在,因为怕受凉,西装里还套着两件衬衫。
昏暗的土房里,6米长的氧气管子连着里屋里一个半截冰箱大小的白色箱子,只要箱子还轰轰地响,何全贵就还能呼吸。两年来,这个制氧机成了何家的宝贝,为了防落灰,上面还仔细地盖着一块硬纸板。
11年前,何全贵还是个130多斤的壮实汉子,能喝两大碗白酒。因为能说会道,村里的白事红事都爱请他,爱交朋友的他也乐得热闹。
如今,尘肺病晚期患者何全贵只能在这6米的范围内走动,门前的摇椅,里屋的饭桌和床,就是他全部的活动场所。稍微有些远的厕所,常常得妻子米世秀背他过去,再背回来。
即便挂着氧气管,没走几步何全贵也得喘着气歇会儿。自制的木墩靠在他腰上,另一端顶着墙,因长久的摩擦,白色的墙皮脱落,露出里面土黄的墙胚。
“小米,小米——”不大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正在厨房忙着做饭的米世秀“哎哎”应承着跑进里屋。
“啥事呀,瓜子?”米世秀常爱逗丈夫开心,“瓜子”是当地的土话,“傻帽儿”的意思。
“渴了,喝口水。”何全贵咧了咧嘴。
20年前,在村口的大核桃树底下第一次见到小米时,何全贵决定以后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从来没想过,要把尘肺病和这个魔鬼下的家庭压在她身上。
2004年,常觉得气短没劲、喘不上气的何全贵被确诊为尘肺病二期,肺泡肿大。此前,他在秦岭山脉的小金矿里做了7年矿工,挖掘着号称“全中国最便宜的黄金”。
彼时,这个从小生长在山林、最远到过秦岭的男人,并不知道尘肺病是什么。听到医生说“好好保养,别再回矿山干活”,何全贵和妻子米世秀带着“好好保养就能好”的希望回到家里。
和镇上的工友一样,直到自己得了病,他才真正知道这个恶魔的可怕:气短,时常喘得肩胛骨疼;睡不好觉、成宿成宿地坐着,难得有睡意躺下,要把枕头垫得高高的,不然突来的猛咳会把自己呛死;怕冷怕热怕感冒,冷了咳嗽到心肺跟着疼,热了闷得喘不动气,一个感冒又引发肺气肿、肺大泡等多种并发症。难受到不能忍的时候,他也想过自杀,触电、喝农药,或者在还能走的时候,跳楼跳河。
“地里的活都不舍得让他干,还想哄着他开心。”前几年何全贵还能走动时,米世秀会到附近的工地上做小工,给大工们递水泥、送砖。“早晨4点去工地,晚上7点半就能回来。”一天下来,工资50块。
听说能洗肺,何全贵和米世秀急慌慌地去了秦皇岛,却被告知“因为肺大泡,洗肺极易造成肺泡破裂”,失望而归。
11年过去了,家里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何全贵生病前刷过白漆的土房开始泛黄,一年年吃过的药盒子摞满了一箱又一箱,父亲何德承更加年迈、腿疼时常发作,何家唯一的孩子何全贵的呼吸愈发沉重。
“面条可香了,你吃一碗吧?”米世秀一手端着面条,另一只手搭在何全贵干瘦的手上,笑着问。
“不想吃。”从床上挪到饭桌旁边,何全贵费了不少力气,低头喘息着。
“可香了,我吃一大碗,你吃一小碗?”米世秀将碗递过去。
“行吧。”何全贵抬起头,端过碗。
瞅着儿子端了面,因为耳背向来话少的何德承,端起了面前的一大海碗米饭,朝着儿媳妇咧了咧嘴,仅剩的两颗牙露出来。79岁的何德承吃完饭要去玉米地里除草,力气活消耗大不能吃稀的,米世秀特意给他准备了干饭。
这是家里难得的安静时刻,何全贵难受的时候,也会发脾气骂人。
“骂我给他买药,有时也骂儿子。”米世秀知道丈夫心疼钱,每次挨了骂,悄悄抹完眼泪,她还是跑出去买药,她还记得雅安醅南高效消炎药,165元一支。
2012年底,何全贵病情恶化,一些肺泡破裂。为了把肺里的空气排出来,他的胸腔被切开了一个小口,一段塑料管子直插到他右边的肺腔里。用医用药多日,高烧不退,医生开了病危通知书,建议回家。
正月十五夜里,屋外一片烟花爆竹。拖着病腿的何德承对着厨房上墙上贴着的一张神像喃喃祈祷,他害怕儿子比他先走。
“别人家都欢天喜地过年,我这个祸害,要家人东借西凑钱给我打针吃药。”当天夜里凌晨4点,趁着家人都在睡觉,何全贵拔掉氧气管,把纸巾塞进鼻子里,塑料袋塞到嘴里,怕有动静吵醒妻子,他又用白布紧紧捆住自己的双手。刚睡着不久的儿子何进波被惊醒,大声呼喊母亲,米世秀扭头把纸巾和塑料布从丈夫鼻子里、嘴里掏出来。隔屋的父亲何德承也被惊醒,全家哭成一团,何全贵双腿垂在地上,喃喃自语,求老天爷带他走。
“活得不如一条狗”,不能再拖累家人,这些想法一次次撞击着何全贵。第二天晚上,他又弄断了电热毯的电源线,趁着妻子出去上厕所,他用水把手脚弄湿,双手同时捏住电源线。原本想着“眼睛一闭,就解脱了自己和家人”,可又跳闸断电了。
过了年没多久,何全贵肺部又严重感染细菌性结核,住进安康市中心医院。插着氧气管仍然喘不上气的何全贵瞅着妻子下楼打饭,拔掉氧气管挪到走廊边,打算跳楼。可一扇窗子下面是雨棚,另一侧有人吸烟,不给让空,无奈下他只能又挪回床上。
“老天爷这是疼我还是惩罚我,为什么死都这么难?”他不止一次的自杀都以失败结束,换来的是家人的提心吊胆和更加严密的陪伴。
看着丈夫如此痛苦,米世秀偶尔也冒出“不应该”的想法,“他要是走了,可能就没这么难受了”。可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我不要他像别人一样干活赚钱,就想回家能看到他,能说说话,就成了。”
镇上有推不开的事,需要她出去时,每每回来还没进门,米世秀就开始“瓜子、瓜子”地喊。
“非得我答应一声,她才停下不喊了。”何全贵摆弄着戴着红色手机壳的手机。为了省钱,他们夫妻共用一个手机,“有时候她还得出去一趟,红色不是女人用的嘛。”
下午两点,烈日当空。瞅着天气好,米世秀背上何全贵,要给他洗个澡。
脱衣服,擦洗身子……
一条条肋骨凸显在松弛的皮肤下,有些触目惊心。这个身高1.78米的陕西汉子,如今还没有90斤重。
可即便自己只坐着不动,只是妻子来擦洗,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的何全贵仍觉得“累得要命”。这是他今年来第一次洗澡,半个多小时的洗澡后,他歇了一个多小时。
前几年,老何还有一些肺活量的时候,他还能动一动,那个时候他会教小米吹笛子。两个人都喜欢唱歌,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歌颂中国经济的《改革开放》。
山脚下镇子上的小车站里,时常有几个开摩的的人,他们等着从客车上下来乘客,送一趟人能赚7块钱。
2004年刚查出尘肺病不久,因为不能干重活,何全贵也同这些人一样,开摩的送人赚点钱。
“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患我这病的”,镇上开摩的的朱明德嗓音沙哑,说几句话都要咳嗽几声。
这似乎已经成为这个镇子的传统,凡是查出患尘肺病的,在还能走动时都会买辆摩托车,送人赚钱补贴家用。
这个典型的陕西贫困山村,从旬阳县城出发,要走100多公里的山路,弯弯绕绕,路旁是直切下去的断层。去他们最近的医院,要翻山越岭走四五个小时。
山地贫瘠,当地村民靠种玉米为生,一年种一茬,每斤卖一块五毛钱。种地不赚钱,镇上青壮年多数去大山里挖矿。
“每个月1000多块。”1998年去秦岭山脉挖金矿的何全贵是镇上最早去的,看着挖矿比种地多赚的钱,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后悔。
小镇抬头就是大山,空气极好。讽刺的是,在这座空气透着丝丝甜味的山林里,有成百个因为尘肺病无法正常呼吸的山民。
上世纪90年代末,他们在大山里开矿,为他们从没接触过的大山外的经济繁荣提供动力。数年后,陪伴着他们出山的,是困住他们一生的尘肺病。
小矿用工,从没签过劳动合同;又时常从一个矿跳进另一个矿,即便有民间组织帮他们维权,因为拿不出证据,这些被确诊为尘肺病的农民很难从工作过的矿主那儿拿到医药费。
“一分钱都没拿到。”患尘肺病11年的何全贵猛地坐起,一把接过妻子递过的卫生纸,一阵剧烈咳嗽后,一口浓痰吐了出来。
因为之前吸入的粉尘,他的肺部变得疤痕密布、严重硬化。“我觉得它已经不起作用了。”何全贵靠在椅子上,喘着气指着自己的肺小声说。
家对面的那户人家,患尘肺病的儿子早早走了,媳妇改嫁去了矿上。隔壁患尘肺病的侄子,前几年也走了,留下媳妇坐在当街的门前,笑呵呵跟往来的村民打着招呼。
“你在,咱家就还是个家,咱儿子就还有爹。”在从崩溃的边缘又一次缓过来后,米世秀趴在何贵全耳边悄声说。
喘不上气时,儿子何进波会在一旁拿着硬纸板给他扇风,帮他揉腰。看着父亲喘得难受,20岁的小伙子忍不住了也会背着他哭。
中药、西药,甚至别人说的“偏方”,何全贵都尝试着。有网友给他留言说沙棘能治病,他存了心思,平日摆弄手机时总想查一查,可因为不认识“棘”字迟迟查不到。
“两个刺的一半是什么字?”他带着不好意思开口问。
在四处的治疗中,他听说了心理疗法,同在安康医院治疗肺结核的李善迟最后走了,他觉得是“没坚持喝药,没自信了”。
可有时他又忍不住地矛盾,看着对面建起来的二层楼房,想着自己天天打针吃药,给儿子欠了一屁股外债,他恨不得手里有个“安乐药”,“吃下一颗,什么都解脱了”。
虽想着解脱,何全贵还挂记着儿子的学业。如今儿子在西安的一所技校读汽车营销,他觉得性格内向的儿子不适合“说话”,担心学这个专业以后养不活自己。“就想他有个文化,将来别像我,能干个好差事。”
听说开网店赚钱,不能四处走动只能摆弄手机的何全贵合计着,“干不了活摆弄摆弄网还行吧”。可开网店的事要从头学,他又担心明天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就没了,开网店什么的是瞎合计。
他心里明白,一般尘肺病人,从患病到死去,一般不会超过8年,有不止一个医生告诉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为此他不让妻子给他买新衣服,“还不如买吃的,今天吃完就没了”。
米世秀有些害怕夏天的到来,因为“夏天村里经常停电”。停电,意味着制氧机不得不停止运行。
为了让何全贵有氧气活下去,米世秀的小嫂给送来一台旧的小型发电机。
“发电机用机油,一个小时就得十几块钱。”何全贵擦了擦鼻腔里的血丝,时刻都要插着氧气管的鼻子极容易上火。去年1000多块的机油钱让他很心疼,他期望有一天还能摆脱这个制氧机,“能去门前的桥上走走”。
前几天,何全贵跟开胸验肺的“维权英雄”张海超通了电话。“他换肺很成功,听说已经不喘了。”他跟记者说,声音里透着艳羡。
4年前他就听说过肺移植的治疗,40多万元的手术费以及术后常年服药让他不敢想,可他又忍不住想,“除去大病报销,如果治好了我还能干20年,这些钱肯定能赚回来还上”。
凌晨4点,老何悄悄地坐起来,靠着身后的被子,他不忍吵醒妻子,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要起床喂猪了。
头顶的阁楼上,搁着他为自己打造的棺材,上面盖着的塑料布已落满灰尘。在一旁的,还有妻子手缝的布鞋,5件上衣、3条裤子,那都是用来陪葬的。
在一次崩溃边缘,何全贵附在小米的耳旁说,已经一屁股债,就不要在这些事上再费钱,用一块厚白布包住就好。他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到那个时候,“想穿着那件仿皮夹克”。
看着窗外开始慢慢泛白的天空,“又是一天,”老何喃喃道。(本报记者 丁菲菲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