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崇正读《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用笔尖抵抗遗忘

27.10.2015  11:39
原标题:作家陈崇正读《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用笔尖抵抗遗忘

原标题:用笔尖抵抗遗忘

图片第一排为阿列克谢耶维奇及其三本代表作的中译本,《锌皮娃娃兵》《我还是想你,妈妈》(九州出版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花城出版社)。第二排为安格斯·迪顿及其代表作《经济学与消费者行为》中译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制图:张芳曼

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和经济学奖于近期揭晓,获奖者作家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和经济学家安格斯·迪顿,中国读者大都不陌生。前者的纪实文学作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锌皮娃娃兵》《我还是想你,妈妈》《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后者的经济学著作《经济学与消费者行为》《逃离不平等:健康、财富和不平等的起源》等先后被国内出版社译介出版。本期“读书”邀请中文版《经济学与消费者行为》译者龚志民和青年作家陈崇正撰写书评,简要介绍两位获奖者的创作特色和理论造诣,以飨读者。

——编 者

我时常觉得,简单和呆板的事实,不见得会比人们模糊的感受、传言和想象更接近真相。为什么要强调这些事实呢,这只会掩盖我们的感受而已。从事实当中衍生出的这些感受,以及这些感受的演变过程,才是令我着迷的。”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之前译作《切尔诺贝利的回忆》)的后记中写下这段话,似乎在阐明自己写作的心态。的确,与许多用心记录事实的纪实作家相比,阿列克谢耶维奇更迷恋内心的真实,迷恋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悲痛的碎片。在3500伦琴、23%国土这样巨大的数据面前,每一个亲历者所承载的精神空间往往容易被忽略和遗忘,于是抵抗遗忘便成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必然选择。

这个选择也促使阿列克谢耶维奇形成自己独特的写作策略,即在“写什么”的问题上选择大事件中的小人物,在“怎么写”的问题上采取零干预的方式,全部由每一个个体的心灵独白去呈现。正是这样深度还原的做法让我们看到一个本来看不见、不确定的世界,也让她有别于其他作家,成为这段特殊灾难史中无法绕过去的人物。

直面灾难的叙事是如此需要勇气。面对灾难,我们看到太多的控诉和赞美,甚至粉饰,却难得这样平静地回溯。阅读这样一部记录受难者心灵史的书,我们会从碎片化的叙述中看到似曾相识的东西,会不无荒诞地看到切尔诺贝利出事之后,许多人不知道什么是辐射,以为喝一喝伏特加就能抵抗辐射,消防员没有任何防护就去参与灭火,图书馆里关于原子理论的书被清扫一空以防被人们知道真相。卡夫卡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真相,但每个人都能成为真相。”真相是怀孕的妻子必须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点点变成核辐射污染源,从一个健硕的男人变成全身肿胀不断咯血的病人,最后连骨灰都必须特殊处理;真相是从此地球上多了一种叫“切尔诺贝利人”的生物,大家都会躲避他们。“我看到一个孩子——他是在爆炸后两个月出生的,他被取名叫安东,但是大家都叫他原子人……孩子们画着切尔诺贝利的涂鸦,画里的树是颠倒的。河里的水不是红色就是黄色。他们画着画着就哭了。”精神家园的丧失与肢体的残缺一样令人难以忍受。来自坚硬现实的支撑让作家获得一个更为完美的视角,让她有足够的空间俯瞰和选择。阿列克谢耶维奇不但关心枕头上的头发、铁盆里的鲜血,还关心广播里的谎言、失效的辐射检测仪、遗孀的婚恋、被贩卖到黑市的救援物资等等容易被忽视的盲点。她为我们保留了来自真实历史那最原始的声音,摄影师、教师、医生、农夫、政府官员、历史学家、科学家等等来自不同阶层拥有不同身份的人们,他们有不同的政治立场,不同的情感模式,都在这里获得了平等的表达。

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非虚构文学的话题重新被提起,许多人甚至认为非虚构写作即将迎来春天。我在她的作品中,却常常混淆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切尔诺贝利像是大地上的一朵恶之花,但它的警钟长鸣并没有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值得信任。以前为了讲清楚新闻和小说的区别,我曾非常自信地写道:“大概没有人会去阅读一百年前的新闻,但我们会去阅读一百年前的小说。也就是说,一百年前的小说比一百年前的新闻事件,在剔除整个故事框架之后,还有一些东西是人类永恒关切的。”现在,现实的荒诞感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当下的现实不断在给作家制造新的挑战。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化繁为简,在灾难和战争面前,她不再依赖廉价的想象和虚构,而是直接采用亲历者作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这并非意味着虚构不再重要,相反,在选材、剪接、切入角度等方面她仍沿用了许多虚构写作常用的方法。换言之,假设切尔诺贝利是一场虚构的灾难,这部书仍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

对于非虚构写作而言,眼睛所见决定了笔尖的方向,有效的细节构成了深邃。阿列克谢耶维奇用文字告诉我们,来自真实的冲击力是如此巨大,来自核灾难的眼泪是需要一代代人去铭记和承担的。在如此巨大的史实前面,任何的抒情都是虚伪的,任何的轻浮都将是罪恶。我们透过这样的灾难叙事重新去体会绝境之中人的恐惧、愤怒、无助和可怜,也同样在这样的文字中看到坚贞、感动、忍耐和忘我的牺牲。在这本书里,作者无意为我们展示伤口上的鲜花,而是为了警示和勇气,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去拥抱那个未知莫测的未来。

《 人民日报 》( 2015年10月27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