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官”样本童名谦：“不作为就是错”

　　许多官员对童名谦的印象是普通话很标准，“报告做得好”。 （新华社记者刘建生/图）

　　原标题：【不作为】“不作为就是错” “庸官”样本童名谦

　　编者按：最高人民检察院6月23日通报，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童名谦涉嫌玩忽职守案，已由北京市检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诉。童名谦被指控在任职期间“严重不负责任”，致使衡阳市选举湖南省人大代表发生严重贿选。

　　问题不止于衡阳。梳理童名谦从政轨迹，无论是湘西泛滥成灾的民间集资，还是邵阳的官场乱象，作为主政者的童名谦，都选择了回避甚至放纵。守住“为人之德”，却丧失“为官之德”，这是“童名谦式悲剧”的最大教训。

　　湘西的非法集资在童名谦当州委书记的5年期间泛滥成灾，曾有省领导提出处分他的动议，但不了了之。

　　三名花了钱落选的老板讨要说法，童名谦批示将钱款予以退还。“正常的做法是，当场拍桌子，批示调查，哪有批示退钱了事的？”

　　“不要想着不做事就不会错，不作为就是错！”2014年2月22日，湘西州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动员大会上，湖南省纪委书记黄建国突然脱稿谈到童名谦——这位因衡阳贿选案落马的湖南省政协副主席。

　　2014年1月2日，童名谦因涉嫌玩忽职守罪被中纪委“双开”；6月23日检方发布的起诉信息也仅涉及玩忽职守罪。一位纪委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被指控玩忽职守罪的官员往往同时还涉及受贿罪等其他犯罪行为，仅起诉玩忽职守罪的不多。

　　56岁的童名谦曾主政过湖南湘西州、邵阳、衡阳三地。所到之处，总有轰动全国的新闻发生——从湘西集资，到衡阳贿选。他在官场以清流自许，但也留下这样矛盾的评价：“他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官”。

　　 “私德代替了公德”

　　1980年，22岁的童名谦随父亲从插队的黑龙江农场回到湖南。这位“勤奋、好学、有口才”的年轻人被时任湖南省涟源钢铁厂团委书记樊耀明发掘，从车间宣传干事调到厂团委。此后在共青团系统内，一待就是16年。

　　1993年7月，35岁的童名谦升任共青团湖南省委副书记，官至副厅级。当时一位与他有过交谈的人士发现，童讲话时，语速非常慢，而且眼光从不与人对视，“后来才知道，这是不自信的表现”。

　　他不是铁腕人物，却从2002年开始的10年间，接连主政湖南最为复杂的三个区域：湘西、邵阳、衡阳。

　　童名谦从共青团系统转向地方，第一个职位是湘西州组织部长。樊耀明当时曾前去探望。他回忆说，童坚决不让组织部办公室接待，自己带着老上级去了州委招待所，在餐厅大堂点了3个菜，自己在收银台埋单。

　　担任湘西州委书记后，童名谦继续留用前任书记的秘书。去过他家里的人发现，在炎热的夏日，这位市委书记居然舍不得开空调，穿着白色背心，自己摇蒲扇，满头大汗。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娱乐是下班后在市委大院里面散步，身边只有一个年老的保卫人员作陪。

　　一位邵阳市委老干部曾找童解决子女从部队转业安置问题，被一口回绝。童名谦告诉他，他自己家亲戚都没签字照顾过，只有邵阳洞口的宋文博（因连续抗洪牺牲的消防大队教导员），中央领导批示了，才安排其妻工作。

　　“他非常注重礼仪、仪轨。”一位邵阳官员评价说。一次，这位官员被人介绍给童名谦，握手之时，或许是他没有表现出对市委书记应有的谦恭，童名谦脸色不太好看，转身进了车里面。“他关注形式上的问题更多，不太关注实质问题。”

　　2010年春，时任邵阳市委书记的童名谦曾接受媒体群访，当天，邵阳气温高达二十多度，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童名谦一身西服，热得冒汗，但仍然撑到了最后，没有解开一颗扣子。

　　在湖南，很少有官员像童名谦在讲话中这样高频率地提到“道德”一词。担任衡阳市委书记时，他给官员们上廉政课，主题叫“以德修身，永葆纯洁”，90分钟的授课时间内，“从政道德”一词反复出现。

　　一位邵阳籍历史研究者很不认可童名谦关于道德的阐述。“童名谦把私德代替了公德。”他认为，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而不是“一些坏事不参与”就行了，“不作为，就是失德。”

　　在上述邵阳官员看来，童名谦属于继承“儒家传统缺陷”的代表人物：明哲保身，绝不多事，但缺少原儒主张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精神。

　　2012年，在衡阳换届工作会议上，童名谦要求用人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始终把干部的德放在首位”。这一年底，衡阳人大举行换届选举，大面积的贿选爆发。

　　 “只做老好人”

　　2003年初，湖南省委调整湘西州主要领导：州委副书记童名谦升为州委书记；年轻的土家族干部、时任湘西州委秘书长杜崇烟被任命为代理州长。

　　童杜组合成为当时湖南市州领导中最年轻的搭档——那年，童名谦45岁，杜崇烟41岁。翻开2003年到2008年的湘西州委机关报，二把手杜崇烟频频出现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与低调内敛的一把手风格迥异。

　　“童名谦是个好好先生，谁跟他汇报工作，都是三个字，‘好、好、好’。”一位湘西政界人士回忆说，在童杜主政时代，如果有什么政绩，湘西民众普遍认为是州长杜崇烟的功劳，一把手童名谦常常被忽略。

　　语速缓慢、口气谦和，是童名谦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尤其是在东北练就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当地干部觉得他讲话很有水平。但久而久之，人们发现，他每次讲话几乎都是那几点：“突出抓好……；突出抓好……；突出抓好……”。

　　2007年，准备庆祝50岁生日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接连发生两起大事：州长杜崇烟“强奸”北大女生，凤凰在建大桥垮塌。

　　大桥还未竣工就整体坍塌，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建桥史上的第一次。64人遇难。垮桥事故次日，在事故现场附近的一间会议室，有记者见到了向时任湖南省委书记汇报工作的童名谦，“脸色很悲伤，很沉重”。

　　跟随童名谦来的只有分管副州长、公路局长等，他的搭档、州长杜崇烟此前被湖南省纪委“双规”。杜后来因受贿罪领刑10年。

　　杜崇烟后来被认定对凤凰垮桥事故负责，童名谦躲过一劫。但此时的童，已经坐在另一个火山口上——湘西民间集资在近十年时间里迅速蔓延、膨胀，已经成为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早在2005年，专供湘西州领导阅读的《湘西要情》，已撰文对民间集资问题敲响警钟。时任州委书记童名谦阅后，批示调查、摸底，成立联席会议研究处理。此后，又成立了整顿非法集资领导小组，由州长杜崇烟任组长。

　　湘西州一名官员透露，当时，在州常委会研究时，有领导主张整治，但是遭到多人反对：“不融资，哪来的发展资金呢？”

　　后来的事实表明，几名湘西州高层已被非法集资所裹挟。湘西州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滕万翠等数名官员，被查明参与集资。作为州委一把手的童名谦，本人虽未卷入集资，但在“是否查办”的关键问题上，未能一锤定音。

　　“一团和气，只做老好人。”湘西州委一位常年与童名谦打交道的人士说，童在处理集资案上表现出的犹豫不决并不奇怪，他在湘西任上，怕得罪各级干部，面对复杂的经济形势也无对策。

　　最终，湘西州只是出台了一些内部控制风险的文件，试图引导集资企业逐步降低利息，实现软着陆。隐患并未排除，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到来，2008年9月，湘西集资破局，成千上万愤怒的群众，最终走上了街头。

　　“湘西的非法集资，是在童名谦当州委书记5年期间泛滥成灾的。”牵头处理湘西集资案的湖南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李江后来回忆说。湘西当时处分了一大批干部，包括新上任不足10个月的州长，童名谦安然无恙。

　　李江说，他曾向湖南省委建议，“无论如何要给他（童名谦）处分”，但这一建议并无下文——集资案发生半年前，童名谦已经被调离湘西，得以全身而退。

　　 “童支书”

　　2008年3月，童名谦调离湘西，执掌湖南人口最多、社情民意最为复杂的地级市——邵阳，这里古称宝庆府，有近800万人口，民风剽悍，经济落后。

　　娄邵高铁之争，是童名谦上任后的首个大考。交通一直是制约邵阳经济发展的瓶颈。围绕沪昆高铁过境问题，2008年底到2009年初，邵阳和紧邻的另一湖南城市娄底，发生了由民间蔓延到官场的“保路运动”：网络论战、万人签名、街头呼吁。

　　最终，邵阳输给了人口和面积仅有它一半的娄底。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均流露出对童名谦的失望之情。

　　高铁线路选择取决于多方面因素，简单归咎于市委书记个人并不公允。但此事件严重影响了童的名望。在湖南当地网络论坛上，有邵阳网友称童名谦为“童支书”，讽其水平只能当一个村支书。

　　相比民间，来自官场的不信任更是决定性的。2011年9月，邵阳市委换届，童名谦获得连任。但据邵阳政界人士透露，在市委委员们的投票中，童名谦并未获得全票通过，丢了好几票，而这些不信任票，有部分来自邵阳市下辖几个县的县委书记。

　　“他作为管人事权的市委书记，没魄力，没权威，连县委书记都不买他的账。”上述人士评论说。

　　童名谦甚至无法阻挡治下的乱象频生。在他任上，邵阳官场博弈和内部冲突显性化。

　　2009年11月26日清晨，邵阳下辖的武冈市常务副市长杨宽生在宿舍坠楼身亡，警方称其采取了触电、割腕和跳楼的方式自杀。

　　几乎与此同时，邵阳下辖的城步县县委书记吴艺珍的女儿在网上开博为父喊冤。吴艺珍涉贪腐落马，有四十多位县人大代表上书称其遭“政治排挤”。举报者是当地一位农民（另有报道称之为职业举报人），举报材料来自城步县委的档案柜，需要县委常委以上签字才能调阅。

　　杨宽生之死和吴艺珍喊冤，通过网络发酵，令邵阳一时引发举国关注。公开报道中没有童名谦对上述案件的表态。他仍然住在宝庆中路的邵阳市委大院内，清晨起床上班，深夜在院内散步。

　　很多个周日，市委大院老干部活动中心旁的一口鱼塘，经常能看到市委书记童名谦搬着一个小板凳，陪老干部聊天、看他们钓鱼。有人说，童是在体察民情，掌握一手材料，也有人说，此时的童名谦，已有了归隐之念。

　　童名谦曾对身边人说，在湘西工作期间，自己的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过早显出老态。调任邵阳之后，一天，老上级樊耀明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发了个短信：“怎么发现你突然苍老了很多？”后来，童名谦回了个电话过来。“他说，辛苦啊，没有办法，你没到这个岗位，你不知道。”

　　“能治理好邵阳，就能治理好湖南。”邵阳市一位政界观察人士说，当好邵阳市委书记几乎就是晋升的前奏。现任河北省委书记周本顺、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党组书记蒋建国，都曾主政邵阳，随后即被提拔到省城乃至北京。

　　童名谦未能延续这样的“传奇”。

　　2011年11月，湖南省委班子调整，两位地市市委书记晋升省委常委，没有童名谦的身影。2012年初，湖南省委对厅局干部进行大调整，已有近20年厅官履历的童名谦，从邵阳调往另一湘南重镇、湖南第二大城市——衡阳。

　　 “报告作得不错”

　　2012年2月，衡阳召开干部大会，童名谦发表就职感言，他说，他将严格要求自己，“凡是要求大家做到的，我首先做到，凡是要求大家不做的，我首先不做。”

　　在衡阳的短短一年，童名谦给衡阳干部留下的印象仅仅只是“报告作得很好”、“不揽权”。

　　曾经有身边的老干部问童名谦，“省委动班子，怎么就是动不到你？”童名谦回答说：“可能我能力不行，业绩不够。能够到今天，当一个书记，已经不容易了，要得了，可以了。”

　　到任衡阳后，老上级樊耀明照例去看望他，童跟他透露自己到任衡阳后的心境：“为官要清，希望能给自己打个句号退休。”

　　童名谦此时大概没意料自己再次坐在了火山口上——已滋长多年的衡阳各级人大选举中的贿选问题，在2012年底的换届中再度上演，省、市两级人大代表几乎全部卷入贿选。

　　一位熟悉衡阳贿选案情的人士向媒体记者透露，三名花了钱却落选的企业老板曾在办公室堵住童名谦讨要说法，童作出批示，要求将钱款予以退还。这份批示日后成为其玩忽职守的重要书证。

　　“正常的做法是，当场拍桌子，批示调查，哪有批示退钱了事的？”这位人士说。

　　之后2013年春的湖南省“两会”上，童名谦当选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在9名副主席中排名第8，终于进入了副省级领导序列。“政协也很好，就在这里工作到退休吧。”童名谦跟身边的亲友说。

　　“为了不得罪人，为了自己顺利当省政协副主席，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在2014年3月的全国“两会”小组发言上，原湖南省政法委书记、现任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江痛斥，“他个人可能没有收钱，但作为一个市委书记，一个领导干部，这么没有担当！”

　　2013年4月2日，童名谦正式告别衡阳。7天之后，4月9日，湖南省委书记徐守盛拍板要求严查衡阳贿选，该案被称为“4·9案”。

　　“衡阳害了我，我害了衡阳。”案发后，童名谦如是感慨。他曾向组织提出引咎辞职，未获准。2013年底，中纪委宣布对童名谦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立案调查。随后，最高人民检察院以玩忽职守罪对童立案侦查。

　　“他对自己的前途无法预测，他的廉洁救不了他，否则，他不会犯错误，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案发后，童名谦的老上级樊耀明感慨地说，廉洁只能代表童名谦的一个方面。无论如何，童名谦的官当得不成功。

　　上述邵阳政界人士认为，把时间往前再推10年，童名谦可以这样干下去。但现在，整个社会进入矛盾高发阶段，作为主政一方的官员，社会矛盾已不得不直面。

　　“他回避矛盾，不解决矛盾，他的倒台是必然的，他不倒，刘名谦、李名谦也要倒。”

　　（尹默三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