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名将张自忠后人:纪念先祖不是为炫耀
后人在张自忠将军墓前的合影。前排搂小孩的为张自忠女儿张廉云。受访者供图
张自忠牺牲后,家人在其牺牲地收集的石头,刻上“血石”两字以作纪念。目前保存在军博。资料图
4月8日,张自忠之孙张纪祖,拿着爷爷张自忠的照片。当时他应邀参加台儿庄战役纪念活动。 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摄
人物小传
张廉云(92岁)
张自忠将军之女,曾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
张庆安(82岁)
张自忠将军之孙,曾是上海钢铁工艺研究所高级工程师
张纪祖(75岁)
张自忠将军之孙,商人
自张自忠将军牺牲之后,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儿孙们每周日都会举行一个纪念仪式,面对将军的遗像,诵读家训。家训有三句话:“祖祖孙孙莫忘七七。祖祖孙孙莫忘五一六。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虽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中断了公开的纪念活动,但儿孙们并未忘记家训,未忘记传承先祖的精神。
今年5月16日,是张自忠将军殉国75周年纪念日,在湖北宜城的将军殉难地,一座纪念园正式向公众开放,包括将军多位后人在内的数万民众,出席了现场的纪念活动。一位将军的后人说,“我们纪念张自忠,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祖先,而是表明自己作为中华民族子孙的一种态度,让不愿意认错的某些日本政客知道,我们不会忘记历史,也不会让历史重演。”
在1940年张自忠殉国后,家里就多了一个仪式。作为长子,这个仪式由张廉珍主持,他在每周日早上九点,都会带着全家人,面对父亲的遗像,诵读家训三次,并默思十分钟。家训有三句话,“祖祖孙孙莫忘七七。祖祖孙孙莫忘五一六。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但这个家庭的纪念仪式,在解放后就戛然而止。后辈们回忆说,当时主要是考虑到姑姑的工作。
后辈们所说的姑姑是张廉云。
张廉云在家排行老三,大哥即是张廉珍,其解放前曾供职于财政机关,后一直居住在上海,有子七人。二哥张廉静,曾赴黄埔军校受训,后不幸感染伤寒,于1934年早殁,年仅17岁,无子嗣。
而她,则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长期从事教育、医疗等工作,退休前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如今已是92岁高龄。
因担心自己年龄大了会无意中说错话,老人婉拒了新京报记者的采访。
“她担心自己说错话会影响姥爷的形象。”张廉云的长子车晴说,在解放后,上一辈几乎都停止了对张自忠的纪念活动,因为当时他们都认为,“在外界看来,家里有个国民党军官的长辈,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解放以后,张廉云第一次正式填写登记表时,上级领导让她在家庭出身一栏中填写“军阀”二字。张廉云曾对家人说,“从小我就会唱‘打倒列强,除军阀’这支歌,而现在父亲也列入军阀之列了。”
但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张廉云服从了组织决定。
尽管张廉云这辈人小心谨慎,但还是没有躲过“文革”。那期间,张廉珍的家被抄了四次,患有高血压的他没有熬过“文革”,于1968年去世了。张廉云也被剃了阴阳头游街。
车晴说,直到1980年,湖北宜城率先掀起了纪念张自忠的活动,母亲才在朋友的建议下,为姥爷申请烈士证明书。她才开始表达压抑了三十年的复杂情感。
拿到烈士证明书以后,张廉云向北京市委统战部提出申请,变更自己的家庭出身时,她还有些慌乱,她小心翼翼地问车晴,“家庭出身如何写?”
“都没给祖父丢人”
祖父殉国时,张庆安才7岁,关于那一年,张庆安没有太多记忆。
“因为祖父很少回家,最多的时候,一年回去一次,带着我在院子里玩耍一阵子。”祖父的离世,对于七岁的张庆安来说,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参加每周日的纪念仪式,而正是伴随着这个仪式,他慢慢长大,也慢慢理解祖父的精神。
“解放前,父辈给我们讲起祖父的一切,我们坚定地认为,祖父是个应该被历史记住的人。”张庆安说,解放后,父辈们对祖父的纪念停止了,但他和兄弟们却以自己的方式悄悄保存着关于祖父的记忆。
而张庆安兄弟几个的名字,也与祖父的命运密切相关。
张廉珍有七个孩子,庆宜、庆安、庆隆、纪祖、庆范、庆成、庆新。张庆安出生的时候正赶上长城会战,家人希望张自忠能够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故取名庆安。张纪祖出生于1940年,当年,祖父殉国,家人希望他能记住祖父,取名纪祖。
1970年,在上海的张庆安收到七叔祖张自明的来信,要求张庆安速到北京。
张自明是张自忠最密切的兄弟,张自忠牺牲以后,张自明一直在整理张自忠的历史资料。1943年,张自明到张自忠牺牲的宜城长山走访,在老乡的带领下,他找到张自忠牺牲的地方,捡了两块石头,打磨以后,刻上了“血石”两个字,以此作为纪念。
当时张自明被批斗,他在东四十条的住宅被没收,自己住进了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待张庆安赶到小屋后,张自明慌慌张张地从角落拿出一个旧皮箱,告诉他,“这是你爷爷的材料,现在只有你来继承了,带上它,今晚就离开北京。”
当晚,张庆安踩着结冰的路面,紧紧抱着那个皮箱就奔向了火车站。
他回忆,当时火车上到处是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一路上,紧紧抱着皮箱,不敢和周围的乘客搭话,甚至不敢和别人对视。
在那段岁月,张庆安和弟兄们都没放弃纪念先祖。
张庆成当时在成都,距离重庆较近,1967年,有一次出差,他偷偷跑到张自忠墓,看到祖父的墓碑已经被推倒,斜倚在香台上,墓周围长满了荒草。张庆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兄弟。张庆安知道以后,就找机会到了重庆,第一次跪在祖父墓前长长地哭了一次。他还记得“怕人听到,声音很小”。那哭声,像连串的咳嗽声。
“因为这段经历,有几个兄弟就去了国外。”张庆安说。几个兄弟中,老三加入了美国军籍,老五在纽约也是终身教授,老七老四成了老板,“我们都没有给祖父丢人。”
上世纪80年代,张庆安把当年从七叔祖手里接过的珍贵史料,全都捐给了军事博物馆。
希望后人传承先祖精神
作为张庆安的长子,张雷算是将军曾孙这一代里,最早接触那些珍贵史料的晚辈。
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张庆安拿出两块刻字的石头给他看,上书“血石”。
张雷当时不知道这两块石头代表什么,因为父亲只是说,“这两块石头是咱们祖先留下的,是个抗战的大人物。”
父亲张庆安没有告诉他这个英雄是谁,也没有说这个英雄是哪一辈人,自己该叫什么。匆匆地神秘地让张雷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当时父亲怕我们出去说,给家里惹祸。”张雷说。改革开放后,父亲才拿出了越来越多的资料,这时他才知道,父亲所说的了不起的英雄,是自己的曾祖父。当时之所以觉得曾祖父了不起,是“因为毛主席都给他题词了”。
在将军曾孙这一代,张雷是年纪最大的,“我们和平常人一样,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生活,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先祖。”
1988年,张雷去了美国,直到2008年才回国担任某外企的技术总监。
在美国的20年里,张雷说自己变成了一个“民族主义者”:看到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就会拍桌子。
张雷的兄弟张从越,则创办了两个以张自忠命名的网站,虽然访问人数不多,但张雷认为是自己这一代人对历史的一种态度。
张雷说,“我们纪念张自忠,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祖先,而是表明自己作为中华民族子孙的一种态度,让不愿意认错的某些日本政客知道,我们不会忘记历史,也不会让历史重演。”
5月初,张雷和父亲张庆安等亲属,接到湖北宜城的邀请,参加纪念张自忠将军的活动。
5月16日,在张自忠将军殉难纪念日当天,活动如期举办,近两万群众自发前来,包括张庆安、车晴、张雷等将军后人,再次相聚。
“政府和老百姓都没有忘记祖父,我们更不应该忘记,希望后代能够将祖父的精神传承下去。”张庆安希望,在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全国人民缅怀抗日先烈的时候,把祖父的精神完整地传给后代。
现在,他已经年过古稀,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有关祖父的故事,他也讲不完整。他想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捐给军事博物馆的材料,“那些关于祖父的材料,我希望留一份给后代。”
最近,张庆安给军事博物馆写了两封信,希望能从军事博物馆复印一份祖父的资料,留给后代。
张雷说,父亲的信寄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父亲心里“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