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如何成真:北洋海军主炮晾衣实为谣传
甲午中日战争中,中国第一支近现代意义上的海军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关于这支舰队的评价在百年后仍然争论不休。其中有一则著名的“主炮晾衣”故事,称北洋舰队在访日期间被日方军官东乡平八郎看到主炮上晾晒了衣物,由此论证军律涣散,注定打不赢战斗。连史学大家唐德刚在其著名的《晚清七十年》中,都有此记述。然而这则在现代流传极广,经常被引用的故事,实际是一则彻头彻尾荒唐的谣言。
本文将追根溯源,理清这一谣言的来龙去脉。
谣言制造者
1867年出生于日本佐贺县的小笠原长生,早年加入日本海军,甲午战争时曾在“高千穗”号巡洋舰上担任分队长,参加过黄海大东沟海战。他还经历了日俄战争等重大事件,一直到1919年,以海军少将身份正式退役。
退休后,小笠原开始全身心投入自己充满兴趣的文学创作。早在日俄战争时,小笠原就对当时的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他创作的内容几乎都以东乡平八郎为主体。由于著作量大、而且言辞间夸张、溢美,将东乡平八郎神化,以至于在日本国内都有很多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称他为“东乡的跟班”、“吹鼓手小笠原”。
北洋海军访日期间军舰火炮上晒衣的故事,就出自小笠原吹捧东乡平八郎的代表作《圣将东乡全传》,书中提到了1891年北洋舰队访日的情形。
1891年,俄国皇太子访日期间遇刺,日俄关系骤然紧张。深恐遭到俄国武装报复的日本政府,屡屡邀请中国北洋舰队访日,希望以此对外营造中日军事结盟的印象。应日方所请,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率领“定远”等六艘军舰从威海出发,于当年7月初抵达日本本土,航迹遍及神户、长崎、东京等地。
《圣将东乡全传》中提及此事后,引出了一段故事。称多年后,作者小笠原曾听东乡平八郎说:“‘平远’因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边看到一门炮上晒着衣物,很不整洁……”其弦外之音无非是借此证明中国海军的军纪涣散。
这则故事,只要稍加考证,就很容易弄清其可信度如何。1891年6月25日,丁汝昌在率队访日行前,曾致信旅顺基地官员刘含芳、龚照玙,通报了自己赴日、以及留防军舰的安排:“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
从这份书信可以明白地看到,丁汝昌所率前往日本的军舰是“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艘主力舰,“平远”根本没有去日本,而是留防在国内。
一天后,北洋大臣李鸿章向总理衙门通报海军访日,“日本屡请我兵船往巡修好,现派海军提督丁汝昌统‘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铁、快船,于五月二十日开赴日本之马关,由内海至东京……” 清单中也没有“平远”舰。
根本没有去日本的“平远”舰,怎么会在日本被东乡平八郎看到炮管上晒了衣服?由于对这则编造故事不放心,小笠原自己在《圣将东乡全传》译为英文版时,悄悄删去了“平远”大炮晒衣物的内容。可是他编出的故事已经传到了中国。
二传手田汉
《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田汉,是众所周知的著名剧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田汉还曾在另外一个领域试图有所建树,即中国海军史的学术研究。
1940年,抗战烽火中不屈作战的民国海军成立了名为“海军整建促进会”的组织,意在探讨战时损失惨重的中国海军的振兴之道,以及鼓舞海军士气,抵制“弃海”的反动思潮,随之该会创办了《海军整建月刊》杂志。《整建月刊》的创始人和支持者、时任海军辰溪水雷所所长曾国晟和田汉是旧识,便邀请他为《整建月刊》创刊号撰写一篇长文,以借助其在文艺界和社会的影响力来使得更多人关注海军。
应邀提笔,田汉一发不可收,写出了洋洋数万字的“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在《整建月刊》上累月连载,声势颇大。田汉的文章以北洋海军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入题,其中提到1891年北洋海军访日的部分里,也出现了一则北洋海军军舰大炮晒衣服的故事:
……当北洋舰队回航关西时“济远”舰略有损坏,于横次[须]贺军港入坞。当时任横次[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的东乡平八郎曾微服视察我“济远”一周,归来与其海部建议“中国海军可以击灭” ……人家问他怎样成立那样的观察呢?他说:当他视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颔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清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者军舰之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之时,可以窥见全军之纪律与士气……
田汉撰写该文,大量参考了日文书籍,其中数量颇多的便是小笠原的著作。他非但没有考证出小笠原故事存在的马脚,反而将主炮晾衣创作成了一个新的版本,同样在史学的考证下不堪一击。
首先仍然是东乡平八郎的身份,田汉称“济远”舰因伤进入横须贺港修理,东乡平八郎则被说成是“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由此在横须贺的“济远”被横须贺的镇守府参谋长东乡平八郎看到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但事实上,东乡平八郎当时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位处濑户内海的吴港和东京湾畔的横须贺怎能混为一谈?不在横须贺的东乡平八郎又如何能看到“济远”舰呢?
另外一个是更严重的问题,从分析“平远”大炮晒衣服时就已得知,1891年北洋海军访日时,留防的主力军舰共有两艘,除了“平远”之外,另一艘便是“济远”。根本没有去日本的“济远”,又怎么可能在日本被人看到炮管上晒着水兵的短裤呢?
三传手罗尔纲、唐德刚
田汉的文章在《整建月刊》上发表后,有两位读者对其中提到的“济远”主炮晒衣故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位是后来的史学大家罗尔纲。他在其重要的学术著作《晚清兵志·海军志》中,论及北洋海军发展的停顿,感慨北洋海军的军纪废弛,一条重要的证据便是他从田汉文章中看到的内容:
日本人东乡平八郎时任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曾微服视察“济远”舰一周,归来在其海军部上提出中国海军可以击灭的建议。人问他根据什么作出这个论断。他说当他观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颔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整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是军舰的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的时候,可以窥见全军的纪律与士气。因此,中国海军不足畏。
罗尔纲引用时,文字虽略有变动,但大致保留了田汉所编“济远”晒衣服故事的原貌。可叹一代大家,对此竟不做详细考证,而以讹传讹。
和罗尔纲一样对“济远”晾衣留下印象的是当时的大学生唐德刚。他是田汉的崇拜者,梦想着也能像田汉那样在《整建月刊》上发表文章挣取稿费、扬名立万。当时受教于郭廷以先生的唐德刚,“受突发的珍珠港事变之启迪,兼以孩提时即大有兴趣之海战故事的鼓舞,初生之犊,不自揣浅薄,曾试撰《近代中国海军史》,并拟分章发表之于当时后方的《整建月刊》”。几经努力,终于和田汉同台共舞,在《整建月刊》上登出了一篇干巴巴言之无物的小文章。
几十年后,成为史学大家的唐德刚在其名著《晚清七十年》中回忆这段往事,尖刻地称田汉当年在《整建月刊》发表文章是“煮字疗饥”。在涉及北洋海军甲午之战的部分里,受田汉的影响,唐德刚也写出一段论证北洋海军军纪废弛的主炮晾衣故事:
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请,李鸿章特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驶往东京湾正式报聘。一时军容之盛,国际侧目……那时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亨和东京湾防卫司令东乡平八郎,就显得灰溜溜了。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约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不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舰上的主炮是何等庄严神圣的武器,而中国水兵竟在炮上晾晒裤子,其藐视武装若此;东乡归语同僚,谓中国海军终不堪一击也。
唐版主炮晾衣的总体架构和田汉版基本一样,不过把“济远”舰改成了北洋海军的旗舰“定远”,更容易说明晒衣服问题之严重程度。因《晚清七十年》之著名和流传广泛,这段文字成为主炮晾衣故事里流传最广泛的版本,却也是错误最多的一版。
“定远”级铁甲舰,是洋务运动时代中国购自德国的一等铁甲舰,当时称为亚洲第一巨舰。其主要火力是4门305毫米口径的克虏伯大炮,两两安装在军舰中部错列的两座炮台内,这4门巨炮便是现代“主炮晾衣”说指证的晾衣事件发生地。
因为“定远”级军舰的干舷非常低,航行时主甲板容易上浪,既不便于水兵作业,也不利于武备保养。于是包括4门305毫米口径主炮在内的所有武备都并没有直接安装在主甲板上,设计师改在主甲板之上的甲板室顶部甲板上安排炮位,导致所有火炮的安装位置距离主甲板都有相当的高度。
根据“定远”级铁甲舰的原始设计图进行测算,其305毫米口径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时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长度不足2米(“定远”级军舰装备的305毫米口径主炮属于旧式架退炮,平时为了方便保养,炮管大部分缩回炮罩内,装弹时再将火炮向外推出)。可以看出,攀爬到一个离地3米、长度仅不到2米,而直径接近0.5米(305毫米为主炮的炮膛内径,炮管外径则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晒衣服是何等艰难,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从高处摔落,而危及生命的可怕事故。纵观“定远”级军舰,无论是栏杆、天棚支柱均为可以用来晾晒衣服的方便设施,任由北洋舰队官兵军纪真的涣散、脑子真的愚笨,似乎也尚不可能为了晒几件衣服,而冒付出生命代价的危险。
此外,唐版“主炮晾衣”说,提及日本海军军官东乡平八郎时,一口气犯下了两则常识错误。首先是东乡平八郎的身份,文中冠以“东京湾防卫司令”的头衔,然而当时日本海军并没有这种职务,东乡平八郎实际是日本吴镇守府的参谋长。
另一则错误是称“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赴英留学是作为福建船政第一届海军留学生被选派,同批共12名留学生,于1877年到达英国,其中刘步蟾等6人因故未能进入海军学校留学,只是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磨练实习而已。东乡平八郎的赴英留学,则是缘于日本明治政府在1870年与英国签订的为期三年的人才培养协议,东乡平八郎是1871年2月派往英国留学的12人之一,抵达英国后,也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而转入了商船学校学习。二者无论是留学的时间还是就学的场所,皆为风马牛不相及。将此二人称作同学,已经足见行文的随意程度。
四传、五传、六传……
无论是小笠原长生的原创,以及田汉的国内首发版本,或是罗尔纲、唐德刚继之的现代版本,都是错漏不堪的误会讹传。可就是这种稍微细心辨识,就能发现存在绝大问题的说法,很长时间以来还在被国内外涉及北洋海军、甲午海战的著述乃至文学作品屡屡使用,而且随着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主炮晾衣”说的版本越来越多,错误也越来越大,以下仅试举几例:
“……在北洋舰只停泊日本长崎港的时候,曾接待过一批登舰作‘亲善’访问的日本军官,其中一名叫东乡平八郎的日本舰长留心观察到这样的情况:‘定远’舰305毫米主炮的炮管上晾晒着水兵的背心、裤衩;大炮炮管里满是油垢,似乎很少擦拭过……”(高鲁炎,《大清帝国海军梦》)1891年北洋舰队访日时只是在横滨港举行过招待会,这位作者将日本官员参观中国军舰的活动安排到了日本长崎,自然的,东乡平八郎又被这位作者封成了一位在长崎的舰长。
“中日甲午海战爆发前夕,日军驱逐舰舰长东乡平八郎在参观‘镇远号’巡洋舰时,发现舰上的栏杆和扶梯很脏,炮管上晾晒着衣服。他通过这些细节,断定清军纪律松弛,不堪一击。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看来一支军队平时松松垮垮、疏于养成,关键时刻就拉不出、打不赢。”(《解放军报》文章)此处,在炮管上晒衣服的军舰又被说成了是北洋海军的“镇远”舰,而且加上了栏杆和扶梯很脏的细节,东乡平八郎也换了新的身份——驱逐舰舰长。
“……‘定远’舰曾随北洋舰队两次访问日本。当它停泊在日本港口时,引起了许多日本民众的围观。巨大的船体,厚重的装甲,威力强大的火炮,使日本从皇室到平民举国上下敬畏有加,惊呼日本没有一支舰队能够打败北洋舰队。但有一个名叫东乡平八郎的海军大佐却不动声色。他两次上舰参观之后,对旁人说:‘此舰的战斗力有限,若一旦开战,必不堪一击。’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了‘定远’舰上的主炮没有洗刷干净,而且在炮筒上还晾晒着北洋水兵的衣裤!”(戴平:“东乡平八郎的目光”,《文汇报》)这个故事里,东乡平八郎竟然两度登上“定远”舰,不仅看到主炮上晒着衣服,还看见了主炮没有洗刷干净。就海军技术而言,洗刷火炮主要指擦洗火炮的炮膛,“定远”的主炮离开主甲板有3米之高,不知道东乡平八郎如何观察炮膛里的情况。
2009年末,日本NHK电视剧《坂上之云》播出,剧中赫然出现了东乡平八郎对主人公秋山真之说“定远”舰在炮上晾衣的故事。为了配合这个桥段,但又实在找不到“定远”舰的哪门火炮可以方便地挂上衣物,电视剧便干脆在东乡平八郎赢得日本海大海战胜利时乘坐的“三笠”舰的火炮上挂出衣物,以此冒充“定远”。成为北洋海军军舰火炮晾衣故事从日本进口,又加工、改良返销回日本的绝佳范例。
19世纪的舰船上,还没有专门用来烘干衣物的设施,洗净的衣物只能依靠自然晾干。而军舰内部空间狭窄,且蒸汽化舰船内还装备了大量钢铁的机器设备,为防止水汽在舱内散发影响人的身体健康,同时也是担心水汽散发会导致机器锈蚀,晾晒衣服的活动均在舰船的甲板上露天进行。
通常的做法是晾晒在舰船的栏杆、天幕柱上,也有直接将很多衣服串联在旗绳上,升起到桅杆高处的。采用这些方法晾晒衣服时,舰船甲板上自然四处衣裤飘飘,蔚为壮观了,但这种特殊的景象在当时各国海军中是通例。近代中国向英、德购买的“致远”等舰回国时,随行的外交官即记述了洋员琅威理在航行途中曾多次命令各舰集中晾晒衣服,诸如“十六日……早,督船旗令各船晾晒吊床;二十六日,早,督船令各船晾晒衣服”等。之所以发出这样的命令,就是尽量考虑了保持舰上整洁,避免各自为事。
如果对海军史没有足够了解,那么军舰上突然出现大量衣物的情况,的确可能被视为怪现象,然而仅仅凭靠着一己的观感,就将海军史上一个阶段的特殊惯例,作为某一支海军腐败的象征,其荒唐程度令人叹止。针对北洋海军“主炮晾衣”而作的批评,正是基于这种一己之见的无限发挥联想。
附记
与一厢情愿,运用想象力编造故事,来证明自己国家历史上的海军不堪的文字截然不同的是,被很多国人声称“主炮晾衣”的“定远”舰,在当时日本的新闻报道中实际却是另外一副面貌。
日本《每日新闻》1891年7月15日报道了14日“定远”舰上举行招待会的情况:
由清国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和驻日本公使李经方主持,昨天,即14日上午10点开始,在旗舰“定远”上,举办了邀请我国显贵绅士的大宴会。北白川殿下、松方总理大臣起,各大臣、次长,陆海军军官和新闻记者,大约500名应邀出席。清国军舰搭载的小蒸汽艇,飘扬着黄龙国旗从早晨起就在码头上等候,将这些来宾送到“定远”舰上。
盛装的“定远”舰上,丁提督、李公使以及清国各舰的舰长们在登舰口迎接。军乐队的演奏声中,“定远”舰甲板上准备了柠檬水、冰块以及各式各样的卷烟等招待品。“定远”的排水量、功率等参数如上所介绍,舰长室、军官舱内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美术品,还有盆景、照片等。军医院里虽然有几名患者在就医,然而清洁异常。……过了不久,中午12时开始,“定远”舰甲板上举行了西餐的冷餐会,宾客们边吃边谈,最后在十分满意的气氛中被送回了码头。虽然也准备了舞会,还被列入日程表,但因女性过少,这个活动只得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