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中的上海经济战:“以战养战”迷梦碎
华中铁道公司职员宿舍(在复旦大学对面,现在的复旦大学教工第五、六宿舍还留有一些当时的建筑)。 许金生提供扫描图
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许金生副教授,研究近代中日关系史。有一次他在日本查阅相关资料,看到一幅历史照片很觉眼熟。他仔细对照日文资料原件的表述,并把这幅照片扫描了下来(见本版配图),经过求证,确定这是日军侵华战争时期的“华中铁道公司职员宿舍”,就是现在的复旦大学教工第五、六宿舍位置,一些当时的建筑还保留着。许金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住过的宿舍,曾经出没着日本“国策企业”的职员。
此“华中”者,范围与我国现在所称不同。今年已82岁的复旦大学历史学系黄美真教授指出,抗日战争时期的华中地区,主要是指以上海、南京、武汉等城市为中心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核心区域是上海、南京两市和苏浙皖三省及武汉地区。
这一大块宝地,包含了当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物产丰饶,人口稠密,交通便利,对外通商较早。控制此地,对我国、对侵略者,都举足轻重。
战争,每每因经济利益而起,经济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之一。侵略者以上海为据点展开金融、实业、资源战,疯狂掠夺,以战养战。专家学者们的研究成果,本文篇幅有限,仅能讲述其中一小部分,写来已觉不寒而栗。
五角场的“国策企业”
就先从“国策企业”说起。
臭名昭著的满铁公司,就是一家日本国策企业。国策企业受命于日本政府,直接为国家利益服务,披着商业外衣,实质干着经济侵略、资源掠夺、情报搜集的勾当。
在复旦教工宿舍留下痕迹的这家“华中”,来头可就大了。论级别,日本内阁会议1937年末决定,在华北设立一个国策公司,在华中设立一个国策公司。论重要性,专门有法令开道。
1938年4月30日,日本政府以81号法令颁布了 《华中振兴株式会社组织法》,11月7日,华中振兴会社成立,总部设在上海,分社设在日本东京,在南京、杭州设立办事处。这个华中地区经济统制机构,又称“华中振兴株式会社”、“中支那振兴株式会社”、“华中振兴公司”,主要负责占领区的所谓“复兴”和资源“开发”,是日本在华中地区进行殖民掠夺的主要国策会社。
华中振兴会社本身不直接经营业务,主要负责决策、管理和协调,具体业务由16个子公司经营。这些子公司可分为矿山、电力、交通运输等六类。负责矿山开采的是华中矿业公司,负责铁路的是华中铁道公司。日军在五角场一带大兴土木,先后修建了“中支派遣军司令部”、“华中矿业公司职员宿舍”、“华中铁道公司职员宿舍”,将五角场冠名为“五条辻”。
黄美真与学者庄志龄指出,日本政府根据华北、华中地区的不同经济发展情况及资源掠夺目标,赋予两个公司不同的任务。华北地区矿藏丰富,但经济较落后,华北振兴株式会社的主要任务是“促进华北经济的开发”;华中地区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各种产业已有相当基础,且各国经济权益错综复杂,华中振兴公司的任务是“战后华中经济的复兴”。“战后”?想得还挺美的,妄图长久占领中国国土!且看他们对华中地区经济的总体设想:“以上海为中心,首先从通讯、交通、矿产、水、电、水产及其他公共事业和上海城市建设等方面着手”,为日本独占华中经济奠定基础。
战争初期,侵略者妄图“三月亡华”,对中国企业、中国资源,能掠夺的就掠夺,能破坏的就破坏。随着战事进入长期相持阶段,日本国力支撑不住了,以战养战,尤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海外物资补给渠道几乎断绝,甚至日本国内也要靠从中国占领区掠夺、获取的物资接济。国策企业的“经营”,愈发显出长久之计的重要。
精美的石头说个故事
萤石是一种美丽的石头,可以制作夜明珠。它还是一种重要的工业原料,生产铝时需要添加剂冰晶石,人工冰晶石正是以萤石为原料加工而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许金生告诉记者,由于浙江是萤石的主要产地,侵华战争期间,日军两次对浙江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都与萤石有关。
掠夺萤石,制铝,造飞机,支持进一步的军事行动,真是“以战养战”的“完美”谋划。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占我国东北,加速扩军备战。1936年在空军建设方面制定了组建142个空军中队的计划,“七七”事变爆发后,为了适应战争需要,1938年日本政府又修改计划,决定到1943年末空军要增至162个中队。与之相对应,飞机生产的指标年年增长,1943年度要达到7千架。生产飞机需要铝,按照负责制定综合国策的企画院1938年拟订的扩产方案,1940年末铝实际生产能力达到年产11万吨。而1938年的实际产量为15363吨,两年7倍,丧心病狂。1942年,企画院更把1945年目标定为35万吨。
日本不产冰晶石,天然冰晶石主要从格陵兰等地进口,路途遥远,运输周期很长,哪能满足如此直线增长的需求?浙江萤石矿藏丰富,久负盛名,早被日本划拉进他们的“国防资源”名单。远在1916年,湖州一带盛产萤石的详细情报就出现在外务省的案头。与铝的生产计划相应,日本对浙江萤石的开采目标不断剧增。
具体负责实施的,就是华中振兴会社旗下的华中矿业。公司成立后立即设立“调查部”,着手调查萤石矿藏资源。当时的日占区中以湖州地区资源最丰富。华中矿业随即成立“湖州矿业所”,1940年底开始组织开采。
湖州萤石得手,侵略者并不满足。1941年4月,日军发动宁绍战役(又称浙东战役),许金生把此战役称为第一次萤石之战。经过此役,日军先后占领绍兴、宁波、诸暨、嵊县、新昌、余姚和象山等地。在日军全力保护下,华中矿业派出调查队勘查萤石储藏状况。调查队通过月余实地勘探,提交了3份报告,对各处矿床的沿革、地理位置、地形、地质、埋藏量和交通条件等作了详述,每份报告都附有地形图。
其中,象山县城南约9公里处的五狮山,推定可采量约有25万吨,报告称“实为中支那占领区内最大萤石矿床”。在日军一个大队的专门保护下,华中矿业在台头设立“象山矿业所”。1941年12月,一艘载着2500吨萤石的日轮,从石浦港出发直接驶往日本。象山出产的萤石,及时解决了日本铝工业的燃眉之急。
象山境内多山和海湾,运输不便。萤石须先运至茅洋,再用牛车转运到台头,最后用船载至石浦港。1942年下半年,茅洋至台头间铺设了轨道,由牛车牵引矿车,1943年又以燃油机车取代牛车,大大提高了运输能力。参与开采的劳工和日方人员多时约2000人,通常也在500人以上。据统计,到1945年,华中矿业在象山共开采萤石15.1万吨,约有10万吨被运到日本。象山矿业也成了华中矿业的“摇钱树”。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空军消耗越来越大,欲壑难填。另一方面,从格陵兰进口天然冰晶石的路断了。
1942年5月至9月,日军发动了浙赣战役。许金生指出,占领萤石产地也是其主要目的。负责战役的第13军司令部的报告,就是证据:“去年4月实施浙东作战之结果,象山及其它萤石矿山得以开发,故对日提供了相当数量的萤石,并且对日输出连年飞跃增加,但仍不能满足需要。因此十分希望来自中支其它地区的供给,期望这方面确有保障。”
根据许金生从日本查知的资料,华中矿业在华中地区总共开采萤石20多万吨,运回日本国内的至少15万吨。
海南岛上缩微骨灰盒
有个细节,许金生印象特别深刻。他说,日本侵略者凶残,可死去的劳工,有时还给装一个骨灰盒,哪怕数量多得放不下,骨灰盒尺寸缩至2寸见方。但这丝毫不能掩盖,劳工正是被他们折磨死的,而所为目标,正是侵略中国的战争所需物资。
他说的,是又一场资源战,发生在海南岛。
有人认为,日占海南时期的经济开发重点是农业,因为日本形形色色的开发机构中,农业企业进入海南岛的数量最多,分布也最广,实则,海南丰富的矿产资源,日本侵略者也惦记上了。
1939年,日军占领海南。1940年,日本窒素肥料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日窒)勘查发现,石碌藏有亿吨铁矿石,矿石品位高达60%,为生产兵器的优质铁矿。如今查阅可知,早在清乾隆年间,石碌矿山已开采铜矿,1935年,琼崖实业局第一次发现石碌有丰富的铁矿石资源。
那时的日本人,直接冠以“东洋第一大铁山”的名号,视为己有。
石碌铁矿量大质优,开采简便,日本军方欣喜若狂,海军文件中称其为“世界屈指可数的优良矿山。由于这一优良矿山的发现,支那事变以来困扰我国的钢铁业原料紧缺的问题可以一扫而光”。军方催促日窒制定了整套包括矿山、铁路、港口和发电站等建设内容的开发计划,并强烈要求其把年产百万吨的目标,提高到300万吨。疯狂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中国劳工的噩运。
工程浩大,工期极紧,而海南地广人稀。日本海军在开工后不久就从上海运来3000名苦力;海南岛海军特务部在香港九龙(后移至广东)专设招募机关,以合记公司的名义招募劳工。劳工招到海南后,80%分配到石碌。直至日本战败,军方共为石碌提供了数万名中国劳工。不仅如此,在劳力短缺时,海军省甚至命令驻守黄流北黎的横须贺第四特别陆战队(简称横四特)抓捕当地百姓服劳役。
劳工在石碌的生活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当上海劳工入岛时,日窒毫无准备,3000人的宿舍别说一时造不起来,连建筑材料都没有备下。劳工只能露天居住,后来赶造出来的也是滚地龙似的草棚,疟疾等传染病轻易就能传播。一名叫片山的军医被派来扑灭霍乱,他在日记中写道:“海军要钢铁,打日窒的屁股,不仅打出了臭物,还打出了霍乱。”
劳工的死亡率特别高,据各方面当事人回忆,当初由上海运去的3000名劳工到1945年仅剩下300余人。许金生感慨,日军为了获得战争所需的铁矿石,究竟牺牲了多少中国劳工(包括当地居民),这一问题至今还没有得到彻底调查,值得我们来深入研究。
那么到底铁矿石对日军有多重要?一件“小事”,可侧面说明。
八所港建设急需各种疏浚船,日窒找遍日本全国才在千叶县找到一艘正用于港口施工的疏浚船。日窒前去商借遭拒,靠海军出面才借得此船,结果,船在驶往海南的途中遇台风沉没。军方为此不惜将建造军舰的钢铁用来突击制造疏浚船。在军方命令下,大阪铁工所仅用6个月就造出了疏浚船“昌江丸”,海军又派军舰将其护送至海南。
恩恩怨怨都是对战争的控诉
与“国策企业”进入的领域情形相反,在相对“自由竞争”的领域,日本人来上海开设的企业,在时代大潮中载浮载沉。而在这些领域,中国的民族企业“师夷长技”,奋发图强,不乏后来居上、反败为胜的案例。
20世纪初曾经有大量日本人来沪淘金,白手起家,靠贩卖小商品赚了不少钱,其中目光远大的则进一步投资办工业,并且获得成功。角田芳太郎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角田1904年来华,看到从事玻璃工业有利可图,1910年便与蔡钦生等在天通庵合办了一家小玻璃厂,生产玻璃罐等。经营十分顺利,为扩大事业,1911年将厂迁至宝山顾家弄,正式成立合资公司“宝山玻璃厂”。经过十余年经营,工厂的产品占了上海玻璃制品市场的半壁江山。
角田还投资了多个与玻璃有关的工业。首先,他把触角伸向了坩埚业。坩埚是生产玻璃和珐琅等不可缺少的工具,但当时的上海没有一家坩埚厂。角田瞄准此行业,从日本请来技术专家,设立了上海坩埚合资公司。然后又投资创办美芳热水瓶厂,生产瓶心、瓶壳和瓶坯。随后他又创建了上海磁业公司,生产咖啡杯和廉价瓷器等,顺利涉足上海瓷器生产业。由此,赤手空拳来沪的角田,利用经营玻璃业获得的经验、技术、人才和市场,发展出了一个相互联系的产业链,有效整合资源,降低企业经营成本,提高竞争能力。
外资工厂的设立,对民族工业来说,客观上起到了输入、展示、传播近代技术的窗口作用。民族工业则利用外商在沪设厂的有利条件,通过学习、分析,研制出优于外货的产品。受角田成功的启发,中国民族玻璃工业不断增加,到1927年左右,出现了40余家工厂。由于日资工厂的生产技术含量有限,加上大部分工厂没有及时提升技术,产品一直是低级玻璃罐和灯罩,中国民族工厂很快掌握了相关技术,上世纪20年代初迅速发展。在激烈的竞争中,除宝山玻璃厂外,其它日资工厂大多倒闭或转让给了民族企业。
把上海唤作“魔都”,据网友考证源于上世纪30年代日本作家写的一本书。这个称呼,表达对上海的又爱又恨情绪,颇为传神。有不少日本企业在市场竞争中黯然落败,也有不少企业被时代的大浪吞噬。
角田芳太郎,把宝山玻璃厂称为自己“长子”、“次子”是美芳热水瓶厂、“三儿子”是上海磁业公司。3位“爱子”,都完全毁于他的同胞点燃的战火。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后,日资工厂全部关门歇业。日资玻璃、橡胶、制革、热水瓶厂等中小工厂大多集中于闸北和北四川路一带,在炮火中基本都成了废墟。事变不仅沉重打击了上海民族工业,也给日资工厂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而事变之后持续不断的抵货运动更使其“雪上加霜”。
战争,是全人类的灾难。对这些日本企业主,有人也许不免拍手称快,骂一声“活该”。但真正重要的是,团结所有的进步力量,吸取教训,敦促战争狂人反省,阻止战争再次发生,和平共享经济繁荣。
即以抵货运动而言,正如许金生所说,这是弱势一方的无奈之举。现在的中国实力今非昔比,我们无需再模仿贫弱时代的行动,爱国的内涵应与时代同步。记者 马海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