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为何会被野蛮打脸
在寒冷的冬天,思考一个并不温暖的话题:为什么文明会在野蛮面前步步败退?
一
公元784年夏天,蔡州,几个野蛮的叛军士兵,勒死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噩耗传来,一个名叫怀素的僧人哀恸不已,挥笔写下:“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这位被勒死的老人,就是一代书法大师颜真卿,时年76岁。后人说,“学书当学颜”,其实,更值得强调的是,“做人当学颜”,他是中国历史上书法美与人格美完美结合的典范。
这位大书法家,做官口碑极好,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为唐朝一代名臣。历史评价其人“忠义强直,至死不变”,在被杀害之前,颜真卿已经遭遇多次死亡威胁:他被叛军将领执刀威胁,所居囚室内被挖大坑要将他活埋,叛军还架起木柴浇上油要活活烧死他……他浑然不惧,正气浩然。他最后的书法作品,是给自己撰写的墓志、祭文。
颜真卿生逢唐朝由盛至衰之时,先是“安史之乱”,后是藩镇割据,他四处奔走、抗击叛军长达28年,虽屡遭佞臣诬陷,仍奋斗不止。颜氏家族,三十多人被杀,他的堂兄颜杲卿死得更惨:被俘后坚决不降,当面痛斥安禄山,后者非常愤怒,命人绑颜杲卿于桥柱上,肢解并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叛贼钩断了他的舌头,说:“看你还能骂吗?”颜杲卿在含糊不清的骂声中死去。
今天读颜杲卿颜真卿兄弟的故事,黯然神伤。唐朝,一个伟大的时代,辉煌壮丽,群星璀璨,诗歌有李白杜甫白居易,书法有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绘画有阎立本吴道子韩干……中华文明至此攀上一个巅峰。但笔走龙蛇之手,却要沾满乱世的污血;无双的才华、高贵的灵魂,却被野蛮轻易扼杀。
这样的悲剧场景,在人类文明史上,并不罕见。譬如,绝对担得上“伟大”二字的阿基米德,城破时正在研究几何图形,当罗马士兵闯进门来,沉浸在科学思考中的阿基米德提醒侵略者不要踩坏他画的图,还有一说,请求侵略者待他运算完再下杀手,但后者立即用剑刺穿了老人的身体。
文明是向善的,而野蛮却只追求恶。在野蛮面前,文明往往如此脆弱。当金兵铁骑兵临城下时,汴梁,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一座通过《清明上河图》让后世窥其盛况的名城,面对一个落后的渔猎民族,却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其掳掠。史书中记载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金兵扎营城外,索要无度,有一天要的居然是元宵节的灯饰。然后,正月十四,以前灯火辉煌的汴梁一派死寂,城外金兵营寨却张灯结彩,庆祝元宵,金兵命令开封全体百姓上城墙“观灯”。可以想象,观灯者两股战战、满心恐慌的模样。
宋朝文化空前进步,各个领域硕果累累,享誉千古,对人类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明人宋濂谓:“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然而一个来自遥远北方、尚未开化的游牧民族,轻易就给了大宋终极的侮辱。锦绣江山,衣冠文物,沦落不堪,最不堪的,还是人的命运,史载:宋朝实在无法支付金兵的巨额金银索求,于是双方折算出了一个以女性折抵金银的公式:王妃、帝姬每人折合金子一千锭;宗姬、宗妇每人折五百锭;族姬、族妇二百锭;贵戚女折金一百锭……那些精擅书画、迷恋词曲的贵族女性,还来不及在一个婉约缠绵的梦中醒来,就零落成泥碾作尘,成了蛮族的性奴。
文明在野蛮面前的不堪一击,让很多人愤懑、迷惑与绝望。1942年2月22日,著名的犹太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与妻子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时值法西斯最猖獗的岁月,茨威格曾经历过的那个昨日的世界不见了,他曾经熟悉的那个光荣时代结束了,他曾经在心中选择作为自己故乡的欧洲,也在同室操戈的战争中第二次自取灭亡地把自己撕裂得支离破碎以后消失了。而今,留他只身一人,被疯狂的时代马车抛在后面,“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和野蛮在时代的编年史上取得最大胜利的见证人”。
他不甘心见证文明的失败,他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没能穿过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他没能见到文明对野蛮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