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海军勤务日志还原甲午战争:日吉野舰首先开炮
“致远”舰为掩护旗舰“定远”遭受重创,在撞向“吉野”的途中沉没。资料照片
致远巡洋舰 资料照片
吉田旷二
该藏品的重大意义在于,这是来自日方军官的第一手资料,印证历史、还原历史,更可贵之处在于,记录极为详细、准确、客观。
上海鲁迅纪念馆,两册印着“勤务日志”的蓝色封面本子看上去普普通通。然而,打开,厚厚几百页,每一页的图文密密匝匝。
馆长王锡荣第一次在收藏者吉田旷二的家中见到它时,内心之激动,无可名状——这是一位日本海军军官在吉野、浪速等多艘军舰上长达十年的勤务日志。
还原历史,需要尽可能搜集不同当事人、不同角度的史料。王锡荣说,该藏品的重大意义在于,这是来自日方军官的第一手资料,印证了很多历史记载,且可贵之处在于,记录极为详细、准确、客观。
以月为单位绘制的一张张表格里,日志详细地记录了每一天气候、军舰的日常动向,或是射击操练,或是运动演习,或是煤炭装载作业。
表格之外,还详细补记一些大事。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1894年“丰岛海域的交战”和“大孤岛海域激战详录”(即黄海海战),细到几时几分军舰如何转向、战后军舰有几处伤痕。
记录者,田所广海,1890年毕业于日本海军军官学校,1894年作为海军少尉跟随日本军舰吉野号参与甲午战争。随后,一步步晋升,于1918年成为海军中将。“他是一位非常有心的人。看他记录的细节,仿佛在战场上空,观看战争的发生。”王锡荣说。
该日志珍藏馆内5年,但因涉及大量航海专业名词,用语也与今日日语不同,翻译难度之大,令多位译者却步。日志的翻译者之一、同时也是海军史研究者的章骞,翻译其中的45页,就花费了半年之久。
直至今日,经过多人近3年的集体翻译、核实及研究,《田所广海勤务日志》中文版终于将于今年9月出版。
值此甲午120周年,解放日报独家截取其中关于丰岛海战与黄海海战的部分,从一位日本军官的角度,回望那场战争的开始。
(注:文中引用航海日志的时间均为日本时间)
故事回顾
【6月7日,距离中日甲午海战爆发还有47天】
1894年6月7日,25岁的日本海军少尉田所广海所在的军舰,从停泊了多日的横须贺出发了。
田所广海所在的这艘军舰名叫吉野号。在随后的丰岛和大东沟海战中,吉野号作为旗舰,和浪速号、秋津洲号被编入 “第一游击队”,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筑紫、高千穗六舰组成“本队”。
那日,距离中日甲午海战爆发还有47天。
作为吉野舰上的一名海军少尉,田所广海的职责之一便是记录在军舰上的勤务日志,接受长官的检查后还需盖章。
1894年6月至7月的表格里,田所广海记下了吉野舰有条不紊的战前操练。
“六月二十五日 午前十一时出港,航行至黑岛附近,在那里进行回转圈以及惯性试验,在午后七时二十五分再度归港。”
“七月二十二日 被服和粮食装载。”
“七月二十三日 舰队出港前往朝鲜。”
田所广海们,只等上级的一声令下。
两日后,田所广海记下——“在丰岛进行海战”。那天是1894年7月25日,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中日甲午战争的开端。
【7月25日,丰岛海战,甲午战争爆发】
7月25日晨,清军的“济远”、“广乙”两舰守护运兵船完成登陆任务自牙山回航,当驶至牙山湾口丰岛西南海域时,突遭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巡洋舰“吉野”、“浪速”、“秋津洲”的截击,双方距离仅有5000米。
7:52,“吉野”首先开炮
日志记录,6时45分,第一游击队发现“北方有两艘汽船南下而渐渐接近,清舰中为首者仿佛是济远,而后则是广乙舰。这两艘军舰是组成单纵阵而由水道而下”。
7时11分,吉野舰将警戒信号改为战斗信号。
7时52分,吉野舰“根据信号,在3000米的距离下以左舷炮台向清舰济远号开炮射击。这便是我军开战的第一发炮弹。”田所广海记下的这一笔,再次证实了当时是日本方面先开炮挑起战争的事实。
随后,吉野舰为首,秋津洲号和浪速号紧随其后,开始对济远号和广乙号进行持续射击和追击。济远号和广乙号也开始还击。此刻,“由于炮烟四起之故,屡屡发生看不见敌舰的情况”。
然而“吉野”还是渐渐逼近至“济远”1600米之内,“用三磅炮打了二十多发,不久以后济远便只能在前方炮烟的间隙中才能看见。而后看到秋津洲跟上,广乙便不跟随济远而向东方徐行而去。”田所广海记录道。
8:20,一枚没有爆炸的炮弹
两军展开激烈炮战,日志中记录了颇令“吉野”日军后怕的一幕。
8时5分,“吉野”还在追击“济远”。到了8时20分左右,济远发射的一枚15厘米的硬铁弹,在吉野右舷海面跳弹,“穿透了舰载大舢板以及吊艇杆上的木划艇,而且还穿透甲板室将上甲板的发电机一部分加以破坏,而后由于失去了冲击力而落在防御钢板上,最后从检修孔掉落在机舱内,然而却没有爆炸”。
13:00,“高升”被炮击而沉
在“吉野”追击“济远”的过程中,清军的“操江”、“高升”误入战场。
由于高升号为英国商船,被清政府租用专门用来运送陆军。“浪速向英国船询问,但是最终由于对方没有投降,于是(吉野号)下令浪速舰将其引诱到本队的根据地”。但在几个小时后汇合时,“浪速”向“吉野”报告称:“先前捕获的运输船由于违抗我方命令,最终将其炮击而沉。”据近代海军史研究者姜鸣在2002年增订版的《龙旗飘扬的舰队》一书记载,高升号官兵高善继面对严峻的考验,异常镇静,鼓励将士说:“我辈自请杀敌而来,岂可贪生怕死?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在逼降未果的情况下,竟下令将“高升”击沉,清军除245余人生还外,其余871人均殉难。
而另一边,福建船政局自制炮舰“广乙”受重伤,无法发射鱼雷,船身倾斜,于是退出战斗,在朝鲜十八岛附近搁浅,为不被资敌,而燃火自焚自毁。
在后来的8月5日,吉野舰和高千穗舰找到了广乙舰。田所广海这样记下了当时的情形:“根据高千穗舰的报告,该舰是自行放火,舰体的中部已经大大地被破坏,可以看到我方炮弹的痕迹,还发现有十数名死伤兵员。其中我方弹丸击破了其司令塔。”
田所广海对一幕细节印象深刻,他记下:“塔内有两名死者,还发现有一名坚守着瞄准器而战死的炮手。”
【1894年9月17日,黄海海战】
丰岛海战只是中日甲午海战的开端,而1894年9月17日发生的黄海海战,被认为是海军发展到铁甲舰时代后的一次大规模海上舰队决战。黄海一役,北洋舰队自此退入威海卫,使黄海制海权落入日本联合舰队之手。田所广海对此着墨最多,记录占据6页纸,连当日双方军舰的排列、方位、阵势、行进路径都一一画出。
从日志来看,日方早就在为战争做准备。田所广海记录: “9月16日午后四时五十五分,本舰与第一游击队的各舰、本队以及赤城舰、西京丸 (桦山军令部长乘坐该舰)一同前去海洋岛以及大羊河口为了搜索敌舰而准备出港。”
12: 58,清舰似乎有发起撞击的举动
9月17日10时23分,田所广海记录道:“敌舰队发现!”
田所广海看见小鹿岛锚地的方位 “有煤烟扬起”,其数量最早只有一两个,随着距离的接近,逐渐增加, “因此,我们推测此乃清国的舰船”。
11时56分, “吉野”向着煤烟的方向而去。 “煤烟的数量逐渐增加,仿佛也在向我方而来,等到更为接近后,发现果然是清国的主战舰队。其排列为后翼梯队。”
正午的时钟敲完之后, “吉野”已经战斗部署就绪。
12时18分, “旗舰松岛向第一游击队发出了向敌方的右翼实施迎击的命令”。
12时50分, “敌舰 (定远)开始了炮击,战斗开始”。
“定远”右主炮塔305毫米口径巨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第一炮,揭开了黄海海战的序幕。不幸的是,那炮的后坐力竟使脆弱失修的舰桥当场震塌,丁汝昌从上面跌落负伤。中国舰队从一开始,便失去了统一指挥。
8分钟后,吉野舰发现, “来远 (或者是经远)似乎有尝试向着本舰发起撞击的举动,于是对其进行了猛烈的射击”。章骞说,当时冲撞对方舰船也是海战常用战术之一,然而,面对着当时世界上航速最快的吉野舰,来远舰的速度根本无法实施冲撞。来远并没能为扬威和超勇解围。
13时5分,吉野与扬威舰、超勇舰相距已经有1600米了。“吉野”的不少炮弹都击中这两艘舰,超勇舰上燃起大火。不过紧接着3分钟后,“吉野”的后甲板也被炮弹击中,“一时火起但是立即便被扑灭”。
随后,双方的距离开始逐渐远离,13时14分,“吉野”的炮击中止。田所记录了吉野当时的死伤者:“此时浅尾少尉、手岛四等水兵战死,负伤者有九名。”
15:30,“致远”沉没,推进器还在水面上旋转
第二战在两方调整队形后再次开始。田所广海记录: “清舰队开始各自向右回转,排成了大致的单纵阵型。想利用其舰艏炮从后方袭击我军本队,但是扬威舰、超勇舰却已经在队列之外。”
14时9分, “(吉野)在右舷的三千米外可以望见敌舰,于是开始炮击”。
14时20分, “西京丸发出信号,称比睿舰和赤城舰危险”。史料记载,在左翼战斗中,中国舰队猛攻 “赤城”。双方仅距800米,中方火炮先是击伤 “赤城”分队长佐佐木广胜大尉,又在13时25分将正在舰桥上观看海图的舰长坂元八郎太少佐当场炸毙。航速下降后,弹药供应也被断绝。 “赤城”只能一面抢救、一面撤退。
14时35分,炮击进行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 “来远”、 “致远”、 “定远”相继起火,北洋舰队的阵型随着火势愈发纷乱。 “三时三十分,致远舰向右舷倾斜沉没,可以看到其推进器还露在水面上旋转。”田所广海写道。
16时16分,吉野舰奉命追击经远舰,由于追击距离较远,日志中还记下了 “让水兵小憩并允许就餐”的细节。靠近经远舰后,清军所发炮弹 “都从我们头上飞过”。
16时48分,在距离经远舰2300米至2500米时, “吉野”开始射击。 “在一千八百米的距离,我舰的炮弹最能够命中目标。敌舰 (经远)的左舷开始倾斜,黑烟从舰内升起,航向不定,好像是已经到了无法操舵的地步。”
17时5分, “可以看到敌舰前部的回旋炮已经破损,此时敌舰调头向东而去”。
17时10分, “后续的三艘舰也逐渐靠近,对经远进行射击。本舰停止射击,准备接近用鱼形水雷将其轰沉”。
此时, “经远”的内部火势愈发炽烈, “中部以及后部已经烟火冲天,其舰体已经逐步向左舷倾斜,主机已经停止但是船体的前进还在继续,并在自行回转”。 “因此,我们 (吉野)停止了鱼雷攻击的计划。”
17时25分, “经远舰的倾斜益甚,其右舷的推进器已经在水面上显露出来。而后前部也出现火灾,在五时二十九分,从左舷的舰艏开始主机向水中沉下,终于舰艏向着东方从左舷方向倾转沉没”。坚守在海战场上的中国军舰,此时只剩 “定”、 “镇”两舰。日本舰队本队五舰围绕着 “定”、 “镇”继续猛攻。
17时45分, “本队发出了归来的信号”。18时20分, “收起了弹药……根据旗舰松岛的命令,在七时二分停止”。
【战后】
历时5个多小时的黄海海战中,北洋水师共损伤5艘军舰。主力舰致远号,管带邓世昌与全舰官兵共246人共同殉职,沉于大鹿岛附近海域。
田所广海记录 “吉野”在黄海海战的发射弹数:12公分炮弹331发(其中硬铁弹14发),15公分炮弹221发(其中硬铁弹4发),3磅炮478发。其舰队战死者有军官12名,士官水兵58名,负伤者合计196名。
田所广海还细致列出了吉野舰共计7处的损害列表,其中,“军官舱的后部水面上方的大约二英尺半之处有一弹孔,此乃十五公分弹丸的碎片所致……这个碎片一直飞到军官舱内沙发的坐垫内才停止”。
章骞说,这些事无巨细的记录让人能清晰感受到,北洋舰队当年所面对的日军部队,是怎样一支千方百计想成为世界一流海军的日本军队。
面对这样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对手,北洋舰队却暴露出了编队变阵混乱、军舰航速落后、弹药供应不足、训练和装备保养水平低下等诸多问题。
黄海海战乃至甲午战争的惨痛损失,已见端倪。
黄海海战日军舰只一览
“正视那段历史”
——对话航海日志捐赠者吉田旷二
记者 王潇 实习生 吴越
日志的捐赠人吉田旷二今年77岁了。鲁迅纪念馆馆长王锡荣眼中的他,最大特征就是“一丝不苟”。25年前,吉田认为日志有研究价值,花30万日元买到;为找到日军侵华证据,他还曾来华多方访问,以确认日军登陆时的海滩。
他是朝日新闻社原记者,数十年研究中日关系史,1997年退休后,在名古屋的名城大学教授了15年政治学和政治历史、政治理论。
2009年,他把收藏已久的中日关系史料送到上海的鲁迅纪念馆,举办了《鲁迅和内山完造所见的时代》展览,并将史料捐赠给纪念馆。其中,最为珍贵的,就是这本日志。
■您是怎么拿到这本航海日志的?
吉田:我是在25年前的夏天,在东京举办的大型拍卖会上关注到这本勤务日志的。在日本,像这种稀有的历史资料,一般都是由日本的旧书店在联合举办的旧书籍交易市场里,以拍卖形式进行交易。于是,我在事前就与旧书店老板,也是我的朋友,谈妥我要购买此资料的事情,也预想了各种可能,好临机应变。尽管后来价格是高的,但因为日志有相当的历史价值,所以一咬牙就收购进了。
■为什么选择把史料赠送给上海的鲁迅纪念馆?后来听说日本也有人想出高价向您购买,您没有同意?
吉田:我与上海的鲁迅纪念馆各位有多年交往,彼此信赖。与其说我是位记者,其实更是历史研究者。鲁迅先生年轻时曾留学日本,其学术研究极其严谨,知识面极其广泛,理解力也是非常深刻。我的收藏能在如此伟大崇高人物的纪念馆里得以保存,是我的殊荣。我捐赠史料给中国,是想为中日历史研究发挥作用。
■您是否研究过这本航海日志的记录者田所广海?
吉田:在明治维新时候,日本诞生了许多出身卑贱却出类拔萃的领导人。田所广海也是下级武士出身,年轻时经历过贫穷的煎熬和比自己地位高的武士的凌辱。后来,他依靠能力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中将。可是,那些近代日本战争的始作俑者,被日本富国强兵的成功和甲午战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不可一世的态度,靠武力向中国大陆扩张,来解消日本的贫困。我认为这就是日本试图扩张的根本症结所在。
■在日本学校里教授中日战争史,是否会有阻力?
吉田:在日本国内,历史教师都是明哲保身,因此,学生们无从知晓那段日本挑起的战争历史。我每年教授中日战争史,课程很受欢迎,每年有约500名学生报名参加。甲午战争是日本近代战争史的开始。我在课上用田所广海的航海日记,讲授甲午战争史。而对于日军大举侵略中国的历史,我收集了当时担任参谋总部作战课的精英参谋远藤三郎的日记及其绝密军事文件,活用这些历史资料来讲课。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 (感谢张嵩平对本文的帮助)记者王潇 实习生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