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严肃的话题严谨起来——探讨甲午战争120周年报道相关史实
今年是中日甲午战争120周年,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不少,各类媒体配合宣传,声势浩大。大量史料从书斋走进民间,起到了历史普及的作用,但有一些说法引起歧义。本文收集了一些,并对其进行了解析,希望能够引起学术界对此问题的深入讨论。
———编者
日军曾蜂拥扑上我舰?
举例一:甲午战争某次海战中,我军旗被日舰炮火击中掉落,日军蜂拥扑上了我舰。千钧一发之际,某下级军官不顾生死,拼死抵抗,保住了军旗,挽救了军舰和舰上官兵。
解析:此说法见于7月25日的山东某报,乃某乡人夸张其先民军功之作。甲午战争中,中日海军共战斗了3次,相关史料和回忆文章中均未出现这般惊人情节。
北洋海军曾发给官兵“仰药”?
举例二:大东沟海战之后,北洋海军发给每位官兵人手一枚高浓度的鸦片丸,故北洋海军将士最后自杀方式均为“仰药”。该说法出自福州某报。
解析:据说这则史料的来源是记者采访刘步蟾一位90多岁的孙女得来的。此仍孤证,并不见于其他史籍记载,也无相关回忆佐证。
多年来,一些后裔自称或被称为“专家学者”,若有海外背景,则更是大受媒体追捧,赚足了眼球,实则有些后裔并没有经过史学训练,其所提供的史料有些并没有经过考证,称不上是信史,为了传播效果就匆忙拿来使用,也不严肃。
北洋舰队一个月便能出海执行作战任务?
举例三:大东沟之役后,刘步蟾迅速组织修复了军舰,北洋舰队一个月便能够出海执行作战任务。这种说法见于某书籍中,报纸和网站均有转载。
解析:受旅顺船坞的客观条件限制,直到旅顺口陷落、北洋舰队在丁汝昌率领下仓惶撤回威海卫,北洋残舰均未修浚。刘步蟾时为代理提督,李鸿章对其表现很不满意。1894年10月2日李鸿章电令丁汝昌:“若刘步蟾等借修理为宕缓,误我大计,定行严参。禹廷虽病,当认真督催,勿为若辈把持摇惑。”实际上,北洋舰队残舰撤回威海卫的当天(11月8日),丁汝昌已经向李鸿章报告了各舰维修情况:“旅坞已停工,定、镇起锚机未配妥,来远工程只修一半。……(广)丙赶将紧要工程,在威厂设法修理。”在此期间,日军登陆花园口,对旅顺口形成水陆夹攻之势。倘北洋舰队具备了作战能力,就该立即出击,击敌半渡;且接下来的威海卫保卫战,日军龙须岛登陆之时,假如北洋舰队具备作战能力而不出击寻战,任由日军安然上岸,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为了树立刘步蟾的正面形象,而罔顾历史事实,罔顾基本常识,只能更加损害刘步蟾的形象!
洋员马吉芬曾接替指挥?
举例四:大东沟海战中,北洋海军左翼总兵、“镇远”管带林泰曾战斗中被炮火震晕,洋员马吉芬接替指挥,继续作战。这种说法见于2014年8月6日深圳某报。
解析:短短的一个小故事,错误有二:一、大东沟海战时,“镇远”舰舰长林泰曾,副管驾(副舰长)杨用霖,这是北洋海军成军以来的常制;而战时临时安排了“帮办镇远管带美籍船员马吉芬”。也就是说,一旦弃职,接替林氏职务的,只能是杨用霖,而轮不到马吉芬。“镇远”舰在刘公岛触礁导致林泰曾自杀,杨用霖即代理其舰长职位。李鸿章向朝廷解释:“汉纳根于鹿岛战后禀保,其尤为出力,自属公论,以该船副管驾代理管带,亦系照章,并无偏私。”外国人帮助我们抗击外敌侵略,是值得我们尊敬和怀念的,但无根据地夸张他所发挥的作用,只能贻人笑柄。
二、林泰曾并无战时被炮火震晕的情节。根据“广甲”管轮卢毓英的回忆录:“大东沟之役,林惊惶无措,故置浓酒作长饮大醉,而卜于战台之下,所有调遣悉讬其副驾带杨用霖之身上。”战后,马吉芬在英文杂志《河岸》的谈话也指出林泰曾在战斗中惊慌失措、伏地祈祷的情节。卢毓英、马吉芬的说法,可以互为印证。
萨镇冰曾愤而跳海自杀?
举例五:威海卫之战,萨镇冰率部坚守日岛,用八门炮抵住了日本军舰25艘的围攻;撤守日岛时,萨镇冰以“岛失我在,羞见世人”愤而跳海自杀,被部下潜入海底捞起。这个故事见于2014年山东某报,被不少网站竞相转载。
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在甲午海战中,萨镇冰的军舰被日军炮弹击沉,落水的萨镇冰被部下救起。这种说法最早见于某地方史爱好者的挖掘。
解析:“是日,日岛之炮台及药库,均被南岸各台炮击毁,兵勇伤亡亦多,无法再守,只得将余勇撤回。”这是刘公岛保卫战进行最激烈之时,丁汝昌报告提到的日岛战事,也是唯一的一次。萨镇冰战后多次讲述自己从军的经历,从无一言讲到自己日岛抗敌的故事,即使“康济”舰士兵也没有讲到自己的这位上司曾在日岛战斗过。萨镇冰日岛抗敌的故事,出自于肯宁咸1899年在伦敦出版的《水陆华军战阵志》。李鼎芳节译了第3章,重新拟题《肯宁咸乙未威海卫战事外纪》,发表在1935年5月3日《史地月刊》。虽然肯宁咸并未到过日岛,虽然他讲的故事错多对少,但因为李鼎芳的译介,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中日战争》第6册的收录,被广为流传。
1941年春,田汉先生在黔阳县安江镇采访萨镇冰。在这次谈话中,萨镇冰告诉田汉:他所管带的练习舰“康济”号没有参战(1941年4月15日《海军建设》第2卷第1期田汉:《萨上将军会见记》)。
北洋海军曾有海军陆战队?
举例六:北洋海军拥有一支陆战队,在大东沟之役中险些俘获日舰,在刘公岛保卫战中300多海军陆战队队员突上南帮炮台,全部战死,为我们留下了中国海军陆战队第一战例的英名。
解析:海军陆战队并不见于中方的任何史料记载,其来源是日本记者的远距离观察。实际上,确实有这样一支登陆作战的部队,有丁汝昌当天的报告为证,但丁汝昌对此支小队伍的组成、人数的说明,与今天的说法却大相径庭。
丁汝昌歌亥电:
本日各船猛攻鹿角嘴、龙庙嘴两台,均未攻坏;又派左一雷艇管带王登云,率护军前营帮带都司衔守备洪占魁、定远炮首千总李升及奋勇二十五名,将赵北嘴炮台各炮并药库毁坏。计阵亡李魁元一名,救回八名,馀尚未知下落;护军所挑协守南岸奋勇二百名,内阵亡百馀名,馀亦不知下落。统容查明再报。查左一管带县丞衔王登云,冒险毁台,免资敌用,奋勇可嘉,为水陆不可多得之员,应请以知县分发省分尽先补用,加同知衔,并戴花翎以示奖励。至已救回奋勇八名,每名已给付银票三百两,阵亡一名,给五百两;其尚未知下落者,候查明后照给。洪占魁、李升二员,如查系阵亡,各给恤银一千两;如生还,各赏五百两。又通赏左一全船出力人等银票两千两,以示鼓励。乞饬局立案。(邵循正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甲午战争》(三))
丁汝昌的报告,还可以有“来远”舰水手陈学海在上世纪50年代接受戚其章先生的采访时的讲述互为佐证,虽然陈学海多年后的回忆会不可避免地有误差:
初七这天,日本人就进了威海城。……同一天,丁统领又派王平带人去南帮炸毁炮台。王平坐的是左一鱼雷艇,除原来艇上有三十多人外,还临时有七个自告奋勇来的,其中有我,另外我只认识四个人,两个天津人,两个荣成人,都是水手。出发前,丁统领为了激励俺这些人,给左一官兵各发了三十两银子,俺这七个自告奋勇来的各发了六十两银子。左一带了三只小舢板,船尾一只,船旁各一只,准备登岸用的。快靠近南帮时,被敌人发现了,向我们射击。王平怕死,不敢上岸,转舵往后跑,还威胁我们回去不许说出实情。王平自己却回去向丁统领报功,说去到南帮后,因时间仓促来不及炸炮,用坏水浇进炮膛把炮废了。丁统领信以为真,高兴说:“刘公岛能够久守了。”(戚其章著:《北洋舰队》附录,山东人民出版社)
丁汝昌所派毁台小队,仅不到三十人;来自海上的,还有刘公岛护军200人,他们是因为守台巩军兵力不足时,被丁汝昌、张文宣派去协助守备,当然紧急时亦有毁台的任务。他们的岗位,原本是在军舰上和刘公岛上,到南岸作战,可以称之为登陆作战部队,却称不上是“海军陆战队”。
刘公岛之战牺牲多少人?
举例七:北洋舰队在刘公岛保卫战中牺牲了多少人?某报刊登的一篇文章是这样说的:1894年的甲午刘公岛之战成为北洋水师的“绝唱”,十几艘军舰或降或沉无一幸免,提督以下数千名官兵埋骨沙场。
果真有这样重大的伤亡么?
解析: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七月初六日署理北洋大臣王文韶给朝廷提交了一份报告《署直隶总督王文韶奏北洋海军伤亡员弁拟请照章发给赏恤养伤银两折》:
“……计海军弁兵匠役人等,前后阵亡、殉难者共一百一员名,又受伤者三百四员名。据威海营务处道员牛昶昞等造册呈报,当以伤亡两册均系仓猝开报,恐有不实不尽,札饬水师营务处传集已革海军各船管带叶柤軙等,将原册逐细考核。据称,所报阵亡受伤员名,悉凭各营船原送印单开列,委无舛漏冒滥情弊。出具切结呈送。復经臣札饬海防支应局会同东征粮台广西臬司胡燏芬核议详办去后。兹据该司道等详称:……本年威海之陷,海军困守两旬,虽力尽援绝,不免覆败,而诸将士争性命于枪林弹雨之中,或慷慨捐躯,或从容就义,或冲锋陷阵,而血肉交飞,或苦战兼旬,而创痍遍体,均能舍命不渝,为国宣力。现失律官弁业经参办,其阵亡殉难及受伤各员名,自应量予恩施,以昭激劝。……臣查受伤员弁,有骨断成废者,有伤势较轻者,情形不一。……计阵亡殉难一百一员名,其应给恤银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两;受伤三百四员名,应给养伤银八千九百九十两。……谨分缮清单,恭呈御览。(戚其章主编:《中日战争》(3),中华书局1991年版)
101人,这就是刘公岛保卫战北洋海军牺牲的全部,包括了“弁、兵、匠、役”。这是在发放“恤银”时反复核查得来的数字,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数字,因为这关系到“恤银”的发放,漏掉一个人,死者可能不知道,但家属是要抗议的。
对于甲午战争这一场“剜心之痛”的国耻,我们只要老老实实地告诉后人,我们死了多少人,他们都是谁,这就足够了;哪怕只是死了一个人,这也是我们不该有的牺牲,也需要我们世代牢记和祭奠,这才是真正的尊重先人、尊重历史。
(孙建军,威海市政协文史研究会会员、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客座研究员,著有《北洋海军研究探微》、《丁汝昌研究探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