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媒眼里的1942大饥荒:先被遮蔽,后被遗忘
死亡每时每刻都会降临到河南百姓头上
一位美国记者和一名中国作家,彼此相隔近半个世纪,借助通过“接力”方式谱写的文字,令那场于1942年席卷中原大地的浩劫的真相得以流传后世。
冯小刚指导的电影《一九四二》今天正式亮相银幕,将镜头对准70年前的中原大地——一段被战乱、饥饿与绝望所充斥的历史,随之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九四二》的诞生可以追溯到1989年。当时,该片编剧、作家刘震云从好友钱钢那里头一次听说发生在老家的大饥荒,并且受后者委托回到故乡——河南延津县王楼乡老庄,试图通过探访亲历者,为那场浩劫留下一点记录。
尽管天灾人祸导致饿殍遍野,百姓的生死彼时并未在庙堂之上引起太大波澜。据记载,上一个像刘震云那样去河南寻求真相的人,还是时任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后来的普利策奖得主白修德。这段往事缘起于他读到《大公报》当时的报道《豫灾实录》:
“今日河南已有成千上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
这是真的吗?撰写报道的记者已被下狱,白修德决心亲自前往河南,一探究竟。之后的几个星期,他几乎崩溃,“那些事情让我至今难以相信,哪怕战争结束后,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告诉别人。”
卖一口人,换不回四斗粮
“我的笔记告诉我,我只是在报道我所见到的、所证实的事实……狗在路上啃人的尸体,农民趁夜色降临后寻找人肉,每条公路上都有弃婴在号哭、在死去……”
白修德的采访之路,始于1943年初春一个寒冷的黎明。他与《泰晤士报》记者福尔曼从潼关(河南进入陕西的必经之地),逆着逃荒的滚滚人流,深入河南腹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单一的,一家一户所组成的、成群结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空气里弥漫着小便与汗液混杂的味道,破旧的火车车顶上挤满了人。不再指望回家的受灾民众,把最值钱的衣服穿在了身上,一片黑蓝色中有一点红,那是一名妇女污渍斑斑的嫁衣。
惨烈的死亡场景随处可见。白修德看到,粉碎流血的断肢残臂,散落在铁轨旁,那是没有扒住火车而不慎坠落者留下的痕迹。一个母亲把两岁的孩子煮熟了充饥,另一位父亲也杀死了亲生骨肉,然后囫囵下肚,还有一家人把军队交给他们收容的儿童,啃得干干净净……
1942年,河南夏秋两季没有下一滴雨。刘震云的外祖母回忆,“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农民收获的粮食仅有往年的三成,其中绝大部分又被抽了税。到年底时,树皮几乎被剥光,草根也已被挖完,“猪尽是骨头,鸡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百姓则成了一副副喘气的骨骼模型。没法扒火车逃难的,扶老携幼,独轮车父推子拉,六七十岁的老夫妻喘喘地负荷而行。在绝望中,有男人杀妻弃子,然后投井自尽。
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还记得,她的二叔饿昏在路边,饥民跑过来,割前者身上的肉吃。二叔疼醒了,惨呼:“我还中(还能活下去)”,得到的回答是:“你不中了,救救我吧。”
根据国民政府的统计,1942年,旱灾与蝗灾袭击了河南全省110个县,500万人受灾。在人贩子那里,妇女的售价跌了九成,壮丁的售价跌了三分之一,卖一口人,换不回四斗粮。
在家乡的麦秸垛旁,刘震云遇到了曾亲历饥荒的老者郭有运。老人嘴已漏风,刘震云还是尽力听懂了他在逃荒路上的遭遇:一家六口人,刚上路,他娘就病了,为了治病卖了小女儿,可娘还是死了;走到洛阳,大女儿患天花去世;扒车去潼关,儿子掉到火车轮下轧死了,最后和老婆到了陕西,给人放羊为生,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着人贩子跑了……
“我逃荒为个啥?为图大家有个活命,谁知逃来逃去就剩下自己,我还逃荒干什么?”郭有运禁不住潸然泪下,“早知这样,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还能死到一块儿……”
国家抛弃了自己的百姓
无数像郭有运那样的普通中国人挣扎求生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进入相持与转折阶段——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正式成立,日本在中途岛海战中落败,苏联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坚守,纳粹德国密谋“最终解决”犹太人,毛泽东在延安开展整风运动……
这些,也许才是时任中国最高领导人蒋介石最关心的。实际上,与众多留驻史册的大事相比,发生在中国腹地的饥荒在当时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过后也没多少人愿意回味。
然而,在这场悄然无声的灾难中心,白修德多次目睹了权势者的丑陋:“军队强行从农民那里抢走粮食;省政府在当地军队的威胁下,试图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走漏风声。……中央政府提供的赈灾资金是2亿元,实际上它们根本没有到达灾民手中。”
同一时期,“中央社”依然宣称,“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粮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据省田管处负责人谈,征购情形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
了解真相的《大公报》主编王芸生在愤懑中写道,“这‘罄其所有’四个字,实出诸血泪之笔”。这篇社论一出,《大公报》旋即被当局勒令停刊。
彼时,几十万中国军队驻扎在河南严防日军进犯,这么多官兵的粮草,全靠当地自行解决。白修德遇到的农民忍不住告诉他,每亩地产15斤的粮食,抽税要抽13斤。
美国驻重庆领事馆秘书、后来成为“中国通”的谢伟思,也在一份发回华盛顿的报告中写道:“在少数地方,(当局)显然使用了军队对付人民。吃着榆树皮和干树干的灾民,被迫把他们最后一点粮食种子交给税务机关。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交纳军马饲料。这些饲料比起他塞进自己嘴里的东西,其营养价值要高得多”。
而在河南,面对“横征暴敛”的指责,一名军官对白修德坦言:就算老百姓饿死了,这土地也还是中国人的,可是如果当兵的饿死了,国家就会变成日本人的。
另一方面,身处大后方的蒋介石“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河南省主席李培基的报灾电,被他骂是谎报滥调,并且“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在重庆召开的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讲述河南灾情,也没得到任何实质性回应。
也有人指出,彼时的河南随时可能失陷,在国民政府高层看来,“不能让粮食资敌”或许比灾民的生死更重要。无论原因为何,冷冰冰的结局是:被国家抛弃的百姓,除了忍饥挨饿,就是背井离乡,最终,约占全河南省十分之一的人口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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