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曾办出版社 后因版税拿美金文革被批斗 竟成死因之一

舒乙

　　老舍先生和赵家璧先生是好朋友，也是好伙伴，这后一层关系与众不同。

　　1946年3月老舍先生赴美讲学前夕，路过上海，他与赵家璧先生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这次谈话确定了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后半生，甚至决定了他们今后的生命轨迹和人生的终点。

　　会有如此的分量吗？是的。

　　当时，赵家璧先生已经离开了他工作多年的良友出版公司，正赋闲在家，百般无聊。老舍先生头一句话就问他：“您愿意出来自己办一家出版公司吗？”赵先生不明其意，愿听其详。于是，老舍先生告诉他，他到美国以后，可能会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骆驼祥子》英文译本版税，他想用此款替自己办一家印书所，专门出版自己的作品，想请赵先生替他主持此事，不知赵先生愿意否，特来商量。赵先生听了之后，喜出望外，连说：“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于是，他们仔细地谈了办出版社的任务、条件和分工。老舍先生说：“钱由我出，您来主持一切，赚了钱咱们平分，赔了钱我不负责。”“好，就这么定了!”赵先生爽快地答应。

　　到了美国之后，老舍先生果然得了一笔版税，他决定拿出五百美金来给赵家璧先生，让他办一家出版公司。五百美金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大的资本。这家公司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晨光图书出版有限公司”。

　　老舍先生早有自己办出版公司的打算。作家自己有一家印书所在过去是常有的事，一点都不稀奇，中外都有先例。头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受中间商的克扣，对己、对别的作家都可以稿酬从优。老舍先生有三个大侄子，在过去都是穷苦孩子。他曾经让他们当学徒去学印刷，一个学排版，一个学印刷，一个学校对，将来，合起来，各个主要工序都有人，办一家自己的小印书所不成问题。这个想法只实现了一半，学是学了，始终没有用武之地，都失了业。时隔多年，1949年底老舍先生回到北京之后，惊奇地发现，一个侄子居然是地下共产党员，北平解放后当了一家国营大印刷厂的厂长，另一个侄子则是太原市的一名记者。

　　老舍先生和赵家璧先生商量好，晨光出版公司的首要任务是出《老舍全集》，把过去分散在各个出版社的老舍作品版权都想办法统统收回来，重新出一套完整的《老舍作品全集》，当然，名称上可以暂时不这么称呼，先一本一本出，将来合起来就是全集。其次，同时出版其他当代作家的原创作品，再其次，出版翻译作品系列，定出选题请大翻译家来翻译，向读者介绍外国的优秀文学作品，还有，过去赵家璧先生参加编辑过《良友画报》，可以利用自己的经验出版一些优秀的美术作品。赵家璧先生毕竟是出版界的老手，这些任务后来都一一实现了，包括老舍先生自己的《四世同堂》（分三部出版：《惶惑》《偷生》《饥荒》）、巴金先生的《第四病室》《憩园》、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等等，共计《晨光文学丛书》三十九种，以及《晨光外国文学丛书》《美国文学丛书》系列和一大批美术书刊，包括《新中国木刻选》等等在内都问世了，装帧都很漂亮，有自己的风格，颇受读者喜爱和欢迎。“晨光”最终在当代出版园地里成长为一棵大树，影响相当深远。这些，都应该归功于赵家璧先生的辛勤努力。

　　赵家璧先生作为老舍先生的亲密合作伙伴的确为他做过许多事情，从目前找到的信函中可以知道，早在1933年初老舍先生就为出版他的《小坡的生日》《猫城记》和《离婚》等书的单行本之事和在“良友”工作的赵家璧先生多次通过信，答应他的约稿和催稿。到1934年夏他们才在上海《良友画报》编辑部里第一次见面，建立了终生的友谊。后来，在赵家璧先生办“晨光”的时候，老舍先生由美国专门写信给他，求他去一趟南京，为他的《离婚》版权的所有权问题开具一封官方的正式证明。赵先生照办，还请在上海的沙博理先生以律师名义开具了公证书，帮他对美方出版商打赢了那场马拉松式的法律官司，捍卫了自己的正当权益。

　　不过，解放后，“晨光”的私营地位反而给两位带来了麻烦，赵先生的身份成了资本家，不能加入工会。到公私合营时，他和老舍先生商量，后者告诉他：“赶快交了吧”。这才了断了“晨光”的事情。到了“文革”初期，“拿美元”这样愚蠢无知的问题也居然成了致老舍先生于死命的大罪之一，让他挨斗蒙冤而终，“晨光”的事反而成了砸他入地狱的恶石。

　　很晚很晚，赵家璧先生才写了长达六万余字的回忆录《我和老舍》，终于真相大白，但是，说什么都晚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