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看懂的最好办法是多看侯孝贤作品
点映场结束,有观众提问说,看《刺客聂隐娘》(以下简称《聂隐娘》)前,除了那个动画短片,还应该做什么功课。
侯孝贤听了,不明就里。
有人赶紧解围说,那个是营销造势。还有人补充说,可以看谢海盟的《行云记》。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它一方面反映了影迷对侯孝贤电影的浓厚兴趣,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暴露了电影在自圆其说上的短板,而观众总想去解谜。
《聂隐娘》的表层故事很简单,聂隐娘无法杀掉心爱的人。深层故事则是藩镇与中央的对抗,她选择了置身事外,放任自流。前后两次关于青鸾舞镜的感慨,聂隐娘道:“一个人没有同类”。很多人觉得电影不好懂,我倒觉得,电影已经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徐克商业操作的《狄仁杰》系列,里面同样有类似自白:天意昭炯,我自独行,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从盛唐到中唐,在政治斗争中,在集权与分权的矛盾中,侯孝贤毅然选择了出世的隐,纵情于山水之间,一趟通往遥远新罗国的漫长路程。
舒淇[微博]以面无表情的内敛方式,演绎鬼魅般、谜一样的聂隐娘,她深度自闭,然而在玉珏段落,她又是掩面失声。如此不寻常的情绪爆发。回到开头的黑白序幕,它既道明了聂隐娘武艺高强,实则说明了她必须冰冷无情,但这恰恰是她无法做到的。影片从黑白序幕变为彩色画面,可理解为她存有善心,念及人间旧情。道姑师傅要她“先断其所爱”,当她隐遁回室内,却因为瑚姬同情于自己而无法下手,后来更是出手相救,但求魏博和平。
在青鸾舞镜的回忆中,聂隐娘遇到磨镜少年(电影里出现了三次以上跟镜子有关的场景)。她放下了大唐,放下了魏博,放下了师父,放下了家人,也放下了心爱之人,踏上了归隐般的侠客生活。在不断远去的画面中,《聂隐娘》还道出了一个更加悲凛的主题,那就是世间毫无不牢靠,黄金事物难久留。纵然父亲一再嗟叹,当初真不该让道姑把你带走。又如瑚姬所感慨的,替窈七不平。然而,这些都被时间席卷而走,青梅竹马的六郎七娘已经不可挽回。所以,杀与不杀,藩镇或强或弱,一切都难掩大唐的衰哀。后有宋人总结说,藩镇强,李唐衰。藩镇弱,李唐亡。既然如此,不如归去。
聂隐娘的高超技艺在于听。只以声音“书写”,当然是冒险的,因为听觉难以被视觉化。第一次行刺,出刀、落马、起风,只有三个镜头,表现动作奇快。聂隐娘不忍杀大僚、师傅从背后偷袭,皆是只听声音便还手脱身。声音设计被运用于电影里的打斗,它还作为背景音的鼓点。风的声响动静,高低起伏,在这部电影里几乎无处不在,被强调得有些刻意。
电影镜头的注意力,也经常偏移到威严的木结构建筑,演员身上的华服,头上的发髻,眼前的铜镜,金箔屏风,还有烛光照明纱幔拂动,以及胡旋舞。如此专注于人物与他们所置身的时空,既包含了《戏梦人生》的晦,也露出了《海上花》的相。
凝练简洁的台词几乎是华语电影里少有的,而且,侯孝贤也没有用上字幕卡和多余的文字说明(除却开场)。精精儿,零台词;磨镜少年,一句;瑚姬,两三句;田元氏,三五句;聂隐娘,十几句;田季安,一大段台词。电影后半段,从追杀到决斗,近二十分钟里面,除了聂父一句话,完全没有对白。
对于看不懂,侯孝贤有解释:很多内容都拍了,原始剧本里有的或没有的。但它们都删掉了,在40万尺弃用胶片里头。这种说法有王家卫之风范,然而侯孝贤并不是王家卫。譬如这部电影里,从头到尾,你完全见不到演员的表情特写——这意味着除了故事不好看以外,侯孝贤连流行的高颜值追求也放弃了。两个特写镜头,留给了手中的玉珏和地上的面具,一决、一裂。
《聂隐娘》的好看,是那看得见的山高水远,云蒸霞蔚。日色慢,清风悠。过往侯孝贤作品,以清末上海租界为故事背景的《海上花》,全封闭内景,一堆人从未走出过妓院。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戏梦人生》和《好男好女》来过大陆取景,但不是重头戏。到了这部电影,侯孝贤才真正深入中国的内部疆域,山有棱角,水有气韵,就像《恋恋风尘》和《悲情城市》里的九份一样,温润、贴合,有自己的生命力。
今年5月,于戛纳时,《聂隐娘》极其罕见地放出了电影的故事大纲,一点都不怕有剧透之嫌。再到后来挂上正片片段和预告片,后者几乎把所有动作场面都剪了出来。所谓的商业亮点,基本都给曝光了。然而,要看懂《聂隐娘》,最好的办法就是多看侯孝贤以前的作品。尤其是《恋恋风尘》、《戏梦人生》和《海上花》,如果吃不消,那估计依然吃不消。故事大纲什么的,几页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