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谈国内热议马尔克斯:半数没看过他作品(图)

27.04.2014  16:16

  原标题:葛剑雄谈国内热议马尔克斯:半数没看过他作品(图)

  复旦大学新老两位图书馆馆长陈思和(左)与葛剑雄。蒋迪雯 摄

  看起来,我们是在“世界读书日”之际才谈读书——专访复旦大学新老两位图书馆馆长葛剑雄与陈思和,请两位教授从阅读体验者、管理者、观察者、思考者的角度来畅所欲言。

  事实上,这个独家对话存在的理由,只是读书本身——读书,是这么好的事;读书最好的境界是为了人生的需求;哪来的全民阅读危机……两位资深读书人的思想碰撞,有趣有启发性。

   体验者

   我们小时候没有太多选择,要么读书,要么打架

  解放周末:两位馆长本身都是资深读书人,我们好奇的是,在你们的生活中读书这个事最初是怎么发生的?

  葛剑雄: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书,凡是有字的纸,我都愿意看,像家里墙上贴的旧报纸。我记得有一次,舅父从外地给我带了一本连环画报,我高兴坏了。

  姐姐念初中,我就读她的语文课本,第一天自学“学而时习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单纯觉得好玩就背下来。等我自己进了初中,学生不能到图书馆借书;但老师们都愿意帮我借,借过《楚辞》《古文观止》等等来看。那时看书的愿望很强烈,还抄过几本书。

  陈思和:我比葛馆长小十来岁,对我来说,阅读的起点比较低。小学刚毕业,“文革”开始了,刚刚想读书的时候,没书可读了。那段时期,有两种书是我读书的起源,一个是毛泽东诗词,另一个是鲁迅全集。

  解放周末:那个年代读书不易,放弃读书似乎理所当然,你们为什么还选择想方设法地读书?

  葛剑雄:我相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性。我父母不识几个字,最多小学文化程度,我的兄弟姐妹都不爱读书;但我从小就喜欢读书。高中时因为文科成绩好,老师允许我随便看什么书,一两天就看完一本。在大考前几天学校停课自习,我就跑到上海图书馆去看书。

  陈思和:我们小时候没有太多选择,要么读书,要么打架。我从小喜欢读书,觉得读书是这么好的事,可能受到我外祖父的影响。他念私塾出身,喜欢读书,而且读得很细,会在老式账簿上用毛笔把历朝历代皇帝的名字年号、历史故事一个个写下来,写了好几本。他的工作和文学、历史毫不沾边,他读的那些书也不是什么经典;但他在阅读中获得快乐。

  解放周末:读书是这么好的事。两位馆长所体验到的读书之“”是什么?

  陈思和:“文革”中读鲁迅,那种什么都可以怀疑、批判的精神对我后来的成长有一定影响,让我觉得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怀疑。

  还有《简爱》,有一段描写小简爱在修道院里犯了错误,神父教导她,讲了半天人死后堕落地狱的可怕,然后问她,你应该忏悔吗?可是小简爱很朴素地回答神父:我应该锻炼好身体,尽量不要让自己死掉。于是神父大窘。那个年纪的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喜欢那种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的人。有很多书,往往是一两个细节,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有所启发。

  葛剑雄:读书的境界有三个,一个是求知,一个是研究,最好的境界是为了人生的需求。这样的读书可以随心所欲,不被压力所左右。一个社会真正要形成好的读书环境,这一类读书应该成为主流。我初中的时候读《牛虻》,几乎是熬夜来读,这应该就是第三种境界,我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境界。书里有一段情节是在牢房里,他跟他父亲的谈话。最后几句给我思想上的冲击非常大。

  解放周末:在阅读的历程里,有什么难忘的事?

  葛剑雄:高中时,我在地摊上花两块钱买到一本《六朝文薭》,当时这几乎是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听说现在拍卖价可能几万元了吧;但是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我一直带着,它给我带来乐趣,绝不是两块钱,或者今天值多少万所能替代的。

  陈思和:有意思的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图书馆。我1974年被分配到淮海路街道图书馆工作,但有段时间我一直借调在卢湾区图书馆参与书评小组活动,还参与编一个《图书馆工作》的刊物。在图书馆工作有一个好处,不用买书,可以直接到书库里去看书。1975年,评法批儒,卢湾区图书馆接了一个活,是撰写《刘禹锡评传》,刘禹锡当时被认为是法家。我们工人书评组无法做这件事,图书馆有两位老先生参与了这个工作。那两位老先生一出场,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学问”。其中一位黄老先生指导我读刘禹锡的诗和编年文,教我怎么看平仄,怎么看韵律。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正规地读书。评传后来没有写成,但我得到很大进步。

  解放周末:两位现在还经常读书吗?读些什么?

  葛剑雄:坦率地说,我做馆长的7年,没有从图书馆借过一本书,没时间看,别人送我的书我都看不完。现在,整个社会都在匆忙追求一个具体的目标,容不得你喘息,缺乏悠闲地、随心所欲读书的氛围。

  陈思和:其实读书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就好像交朋友,这个朋友适合别人,不一定适合你。有时候明明知道是个好人,就是谈不来。书也是一样,明明知道是本好书,如果你不喜欢那就不用看。

   管理者

   人们对图书馆有误解,对图书馆馆长也有误解

  解放周末:两位老师在高校这么多年,又先后担任图书馆馆长,在你们心目中一座图书馆对校园意味着什么?

  陈思和: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会批评图书馆,借什么书都要等很久啊,不方便;但又离不开图书馆,每天到图书馆抢位子是一件大事。

  当时,我们都事先选出一位同学,“你不要去吃饭了,去占座,我们给你带馒头”。现在学生在宿舍、在家都能上图书馆的网站,很多时候不需要再跑到图书馆里学习了。

  葛剑雄:我刚开始做馆长的时候,复旦大学图书馆的网络系统只能在图书馆里用,后来开始改革,先扩大到宿舍,现在无论老师、学生在世界任何地方,有一个网络地址,随时可以登录图书馆网站,相当于随身携带了复旦大学电子图书馆。

  解放周末:美国研究阅读的专家认为,“我们并非只被阅读的内容影响,我们也被阅读的方式所定义。”随着阅读方式的变化,图书馆是不是也被改变了?

  葛剑雄:是的。现在人们对图书馆有误解,对图书馆馆长也有误解,就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以前,图书馆有崇高的地位,那是因为民间和社会上能得到的图书资源太少。在中国古代,一个人是否能够成为学者,关键看你拥有多少书,有时候不得不去求人家借书给你看。有个人想借书看,主人不愿意,他只好“潜伏”到主人家里当仆人,最后终于感动了主人,允许他看书。西方相当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

  陈思和: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图书馆承担的很重要的责任是为买不起书的人服务,我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当时没有图书馆,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认识一位书店老板,从上海去了台湾,书店开得很大。在他的书店里,每个书架边上都专门留了一个凸出来、能坐人的地方。他说,自己小时候买不起书,就是靠在书店里拿书看才有了今天,他不忘当年书店对自己的恩情,现在他的书店也随时欢迎买不起书的学生进来,像他当年一样,拿一本书,坐在那里从早看到晚。我想,这就是图书馆精神。

  葛剑雄:今天,图书馆还是很重要;但是不应该用历史上曾经达到的崇高地位来看待它,它不是今天大学里面学术或者知识的唯一来源。网络、实验室,各种资源太丰富了。我们应该恰当地来评价图书馆的地位。

  解放周末:平常化看待图书馆。

  葛剑雄:馆长也平常化了。任继愈先生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时候,他是一种象征。过去,大学图书馆的馆长由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来担任,是学校学术、道德、地位的象征,真正管事的是副馆长。我们现在当馆长,要懂业务,是要管事的,大家不要再神化馆长了。

  解放周末:数字文明正在冲击着书籍崇拜。新的传播方式下,两位设想图书馆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葛剑雄:未来不久,人们能够随身携带图书馆,方便地阅读全世界图书馆里的各种资源,这在技术上已经没有什么困难了。我们也在考虑传统图书馆如何转型。一方面,传统的借阅模式肯定要保留,拿着一本民国时期的书翻阅,那种感觉是任何电子阅读都代替不了的。另外一方面,图书馆要多元化。现在有的大学把3D影像播放、办展览、开讲座这些功能都放到图书馆里,我们也在图书馆里放置了3D打印机。

  陈思和:我们总是强调图书馆的功能是阅读,其实浏览网站、看视频都是阅读,多功能的图书馆才有出路。

   观察者

   不要制造这样或那样的焦虑,读书这件事急不得

  解放周末:最近有媒体这样形容俄罗斯的阅读状况,说“俄罗斯人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近年来,国外的阅读状况就像一面镜子,总被拿来照出我们的低阅读率,“全民阅读危机”由此成为不断反复的话题。

  葛剑雄:我不太赞成这些说法。第一,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比较可信的调查数据。我们这边可能借书的比买书的多,人家买了书到底有没有读,也是一个问号。第二,现在网上看书的人很多,这些数据大概也没统计进去。

  另外,不要把国外的高阅读率太当一回事。比如日本人,坐在上班的车上,好像人人都在看书,其实一半以上在看漫画。我去美国普通劳动者家里,柜子里放的书一种是《圣经》,一种就是画报和菜谱之类,也不要把他们都想得太高深。即使在读书风气好的国家,也不是人人都读书。

  陈思和:说实话,我对这种读书日之类的宣传向来不大起劲。读书本来是个快乐的事,还是让大家自由选择吧。至于阅读危机的话,不用那么危言耸听。

  葛剑雄:那些真正读书风气好的国家,比如北欧那些国家,人们下班之后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有足够多的节假日,闲暇时间多了,整个社会的读书氛围自然会好。我当馆长以后做了一件事,节假日复旦大学图书馆全部关门,人是需要休息的,有闲才会去读书。

  我们不要制造这样或那样的焦虑,读书这件事急不得,跟整个社会都有关。社会要培养理想的读书风气,就要多讲点精雕细琢,少讲点大干快上;多讲点精神生活,少讲点GDP(国内生产总值);多讲点人均阅读水平的提高,少讲点升学率。

  解放周末:现代生活中见缝插针的快速阅读随处可见,新的忧虑随之而来,认为当下的阅读过于碎片化、快餐化。两位对此有同感吗?

  葛剑雄:大可不必。在任何一个社会,真正读经典的都是少数人。

  陈思和:不读经典,也可以体会到阅读的快乐。我们批判碎片化不好,其实是针对在学校的系统学习讲的,不是对一般人的阅读。

  葛剑雄:对一般人而言,阅读是碎片的、整片的,或者是拼接片的,都挺好。

  我们现在真的需要关心的是农村,农村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读书的条件;还有些特殊的人群,比如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的业余生活很单调,应该设法为他们创造读书的条件。

   思考者

   转发的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人没看过马尔克斯的作品

  解放周末:去年,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成立了全民阅读立法工作组,《全民阅读促进条例》仍在推进中,两位怎么看待阅读立法这件事?

  葛剑雄:阅读立法不是强制人们读多少书,而是要保障国家对公共图书馆的财政投入,确保人们有阅读场所,提醒用人单位不能剥夺员工业余阅读的时间,对书价有所控制等等。这个事情应该支持。

  陈思和:这些确实应该得到保障,尤其是社会图书馆应该建在交通最便利的地方,要方便读者去;不能设门槛,哪些人可以进,哪些人不可以进。阅读是平等的。

  解放周末:有种现象很耐人寻味,如果一本书很热门,你不读,就好像跟这个时代脱节了。

  陈思和:一个健康的社会,最好不要通过各种运动、活动,去规定人们必须读什么书,或者你不读这个书,就被认为“Out”(落伍)了。现在有些所谓的热门图书,其实是个别人利用媒体在炒作。我还是觉得,读书要挑自己喜欢的。有些是好书;但是我不读也没有关系,世界上好书太多了,读不过来的。我宁可读一些别人都不读的冷门书,这样就不必费时去和别人讨论,可以静心地去品味。

  解放周末:说到媒体的炒作,前几天《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去世,通过微博、微信,似乎一刹那间,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大作家,都在参与讨论、转发;但不知其中真正阅读过他作品的有多少呢?

  葛剑雄: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人是不懂或者从来没看过他的作品的。

  陈思和:马尔克斯对中国文学而言,的确是改变文学走向的一位外国作家。在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中国人一股风学习西方,觉得文学创作学习西方就对了,一批最新锐的作家都在模仿西方现代派的作品。马尔克斯获奖之后,因为他写的都是拉美的民族文化,有些敏感的作家一下子醒悟过来,开始反思,重新把目光投回我们自己的文化,莫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创作《红高粱》等作品的。

  葛剑雄:你们看,阅读就是这么不同,马尔克斯这么重要,但我就不看。

  解放周末:媒体的一拥而上,有制造议题、强迫阅读的感觉。

  葛剑雄:有些图书销量的宣传也不大可信。

  解放周末:看来,两位馆长对图书销售排行榜是不屑一顾的了。

  陈思和:从来不看。

  葛剑雄:排行榜统计的是买书的人,我们是不是更应该关注看书的人?我们别去大张旗鼓地推荐什么书,或者大力鼓吹读书多么好、多么重要,让读书这件事回归自然吧,它不可能超越这个社会本身的发展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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