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茜湄:藏在耳涡深处的声音
某一年的夏天,一个西瓜摊上放一高音喇叭,重复着同一句话,“西瓜,好甜好甜的西瓜!”效果奇佳,销售火爆。从此,这句话成为本地最成功最经典的广告语。后来卖梨子的、卖苹果的商贩都从中获得灵感,纷纷改成“梨仂,好甜好甜……的梨仂”“买苹果哟,好甜好甜……的苹果”,别的商贩也不甘示弱,在中间拼命多加几个“好甜好甜”证明自己的东西比别家强,让路过的人听得仿佛要断气。所以越到盛夏天,“好甜好甜”的咏叹调也此起彼伏、甚是壮观。开着卡车外来的商贩也学得很快,卖核桃的,也弄个高音喇叭,里面传出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所谓普通话“买核桃儿,好香儿好香儿好香儿好香儿的核桃儿!”卖哈密瓜的,“买哈密瓜哦,好甜哦好甜哦??????”,卷舌音含混不清,要仔细听才能辨别得出说什么。每经过斯,我都强忍住不笑出来。今年天热得有些早,街上流动的水果摊贩已有人早早放出了这句广告语。
这些天一直下大雨,风急雨大让人疑惑这是春天吗?把家里的雨伞搜出来,发现有许多伞骨都断了,扔掉又可惜,要到哪里找补伞的人呢?忽忆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挨家收伞的少年男孩,衣服破烂,身形瘦弱,一边夹着收来的破伞,一边用外地口音叫着“修伞哩,补锅哦”,我们通常会跟去看热闹,一边学着他叫着“修伞哩,补锅哦”,他很生气赶我们走,但我们都是小无赖,他也只好作罢。(小时什么都好看好玩)最喜欢看的是补锅,少年和他的父亲叔叔三人,一个支起火,上面放一个小铁罐,熔化银亮亮的东西,搅啊搅,然后慢慢填入有洞的锅底,锅就像镶了银底一样闪闪发光。最神奇的是补脸盆,在破的地方放块铁皮的东西,反复敲打就不漏水了,少年的叔叔会掏出许多瓶瓶罐罐,问补脸盆的人要画什么,若是画鱼,脸盆底就有两条游动的红金鱼,若是蝴蝶,脸盆上就出现了翩翩飞舞的彩蝶,真是一双神奇的手,让我们都看呆了。若干年后,少年的声音和他叔叔的高超画艺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那少年一家该生活好起来了吧!
每天上班经过一个小店,里面很多年一直不厌其烦、声嘶力竭地吼着“十块钱买三样,进来看看!”许多人在里面挑着心仪的廉价货,生意很好的样子,但老板一副苦样,总是诉苦:“都是便宜卖,赚不了什么钱”。好歹这小商品总算正式有了店面,每次经过常让我不由得就想起十多年前一个戴着眼镜,身体看上去很差的小个子男人,骑着一个用自行车改装的货架,走街窜巷,有气无力一遍遍喊着:“一块钱买三样!”所到之处总是围着一群女人和小孩挑挑选选。这样的声音在耳边响了很多年,每次听到“一块钱买三样”的声音就让人不禁担心那个瘦弱的身体,禁得起风吹雨打吗?赚钱不容易啊!后来,也许是街上精品店鳞次栉比,那个柔弱的声音忽然一夜间消失了……
街旁边又有新店开张,门口摆着十多门礼炮,好不威风,更威风的是放炮的声音,“呯”“呯”震耳欲聋,让经过的路人都停足仰头,忘记了赶路。每每听见礼炮的声音吓一跳的同时,却又让我无限怀念那个打米炮的年代。“呯”一声,地动山摇,捂着耳朵跑远的我们一下冲回来,心中充满欣喜,我们关心那个黑乎乎的铁炮里倒出的飘香的雪白米花,这一锅是谁家的?下一锅又轮到谁,还有很多孩子拎着米和柴,排着长长的队,望着渐渐黑的天不禁着急起来,家里的大人开始声声唤我们回去吃饭,没轮上的孩子眼泪都要出来了,就是不肯走,只守着一声声“呯、呯”的声音心中充满了期待,就快轮到自己了!那个神奇的漆黑的炮筒,怎么把米放进去就变出一捧捧雪白香甜的的东西呢?
从菜场买菜回来,带回一袋水豆腐,倒进碗里,放点白糖,细细地品尝着,很美很香的豆腐花却怎么也吃不来出从前的味道。记得从前刚一入夏,清晨就有穿着干净的中年妇女挑着担子沿着大街小巷叫着“舀豆腐罗!”清脆悠长的声音传得很远,听到声音的我和许多邻居就会拿起早备好的空碗觅声而去,停下担的中年妇女会弯下腰,用一个很大的铁舀先舀去桶里水豆腐上的一层水,(最早是木桶,后来改成铁皮桶))“叭”叭“地倒在地上,暗示你,本人做的是实在生意,水豆腐有料很浓,放心买。然后再问你舀多少钱,玉白温润的豆腐花就轻轻搁到了我的碗里,满满两大桶雪白热乎乎的水豆腐不多会儿就见底了。这两年菜市场卖豆腐的旁边都有了一桶桶的水豆腐卖,再不用等到夏天了,忽然一天再也没有挑上门的水豆腐了,从此也没有了那好听的”舀豆腐罗“的声音在清晨响起了!
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一点小事都能开启记忆的神经。
隔壁小孩买了一个玩具拨浪鼓,”拨浪拨浪“能让我回想起从前的自己:小时傻,”拨浪拨浪“的声音一响起,就和小伙伴一起朝声音跑去,在家的女人都跑了出来,围得货郎担水泄不通,我们小孩子会钻,总是瞄准一个缝隙就‘哧溜’钻了进去,大人眼里是各种颜色的钮扣、棉线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而猫着腰的我一看见货架里各种五颜六色的发夹,手饰,塑料头绳就眼发亮,世界上怎么造出这么多漂亮的东西!但母亲是不会给我余钱买这些的,我只是图个眼瘾。货郎架上的玻璃盖一掀开,那好闻的樟脑丸夹着香味塑料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当时的我呆呆地张着嘴:这世界上还有比那货郎架里更美的世界吗!想起现在精品店里琳琅满目的饰品,总是感慨这世界发展太快,现在的女孩子好幸福,而我的青春是没有那些美丽的饰品的。
隔壁小孩吃糖吃多了得了虫牙,正在挨骂,不准再吃糖了,我想起自己小时馋,听见”叮叮克“”叮叮克“的敲铁片的声音就在家里到处翻废铜烂铁,飞奔地交给敲铁人,就为了得到他掀开塑料盖,切给我的一小块黄黄的麦牙糖,一把塞进嘴里,真是甜到每一个毛孔。
隔壁小孩有很多画片,却没有收集到最具有攻击力的,很郁闷。我想起自己小时也一样,过年时听见”换鸡毛哦“的声音就拎着刚褪下的鸡毛冲出门,为得是想看看换得的两盒火柴上的美丽图案有没有自己没收集到的,经常一阵失落。
隔壁小孩很粘爸爸,一听见汽车喇叭响就大叫”爸爸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小时也很懂事,放学时有段时间最爱到河边听那渡轮”呜呜“的声音,因为渐渐长大了了知道母亲天没亮就到河对面上班了,在没有修大桥的年代,那声音响起母亲就平安归来了……
现在住在有人看守的小区里了,干净清爽,但那夜半惊醒睡眠的、用竹筒加竹板敲出的”笃笃“声就再听不见了,一碗碗洒着葱花、飘着热气的担担面从此就留在了记忆深处。在深夜的寂静巷处,”笃笃“的声音还会惊醒别人梦中的味觉吗?梦中听见的声音永远藏在了耳涡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