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笠如何读诗:好诗揭示神秘 不是词语的堆砌
原标题:好诗揭示神秘(我如何读诗3)
神秘的是语言,而不是词。好诗不是词语的堆砌,而是对语言、世界的深刻感受,是对现实的改写
一首好诗?我首先想到了上海陕西南路上的马勒公馆:独特,且耐看(读)。它凝聚着浓烈的感情——父亲对女儿的爱。这份感情被长达9年的时间化作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栋路过的人都会停下观望的建筑。这是移情的胜利。就像李白的“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或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们被它的美迷住,因它精美的结构和生动的细节感动。它向我们提供了好诗的范例:语言、形式的独特使用,意境、内容的奇异展现。
刚离世的瑞典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特朗斯特罗姆,同样给我们提供了好诗的范例。他的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苦心经营,是“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呕心沥血,是花岗石建造的庙宇,而不是二三十年后就会被拆除的疯长的钢筋水泥楼。
任何一首好诗对当下中国诗歌来说都是可供汲取营养的源泉。比如,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在诗的凝练、意象的精准方面,很见功力。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可以认为特朗斯特罗姆也是一位现代的唐朝诗人。请看他的短诗《脸对着脸》:
二月,活着的站着不动。
鸟懒得飞翔,灵魂
磨着风景,像船
磨着自己停靠的渡口。
树站着,背对这里。
枯草丈量着雪深。
脚印在冻土上衰老。
语言在防水布下枯竭。
有一天某个东西走向窗口。
工作中断。我抬头
色彩燃烧。一切转身。
大地和我对着彼此一跃。
时间、地点、事件、主体、客体,历历在目。这是一个诗人营造的精神空间,或现实处境。前两段写瑞典冬天的生存处境,后一段写春天到来时主体的感受:“一切转身。/大地和我对着彼此一跃。”请留意诗中的动词使用,它们和唐代诗人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僧敲月下门”的“敲”有着异曲同工之美——“飞”“磨”“丈量”“枯竭”,然后,笔锋一转,与死亡相对的生命出现:“抬头”“燃烧”“转身”“一跃”。无论怎么读,你都会读到马勒公馆式的苦心经营。这与当下的口水诗有着天壤之别。另外,它又如此简洁自然,像白描,且不乏诗人的洞见:“灵魂/磨着风景,像船/磨着自己停靠的渡口。”一个真正的诗人才会信手拈来这一精准突兀的意象。而象征着生命或生活的“树站着,背对这里”这一内敛的移情,则让人联想到杜甫“感时花溅泪”的敏锐。全诗共12行,但深刻勾画出了一幅人与自然、生与死的真实处境。
好诗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真实,是直觉和理解、情感和思维、意识和无意识相互交融,恰如其分传递内心体验的意境,它不是强词夺理、雄辩或信口开河——我们不少诗人,甚至有名的诗人却是如此。好诗是营造意境,是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杜甫的真切和深沉,是弗罗斯特的简单和深邃,是保罗·策兰的独具一格、另辟蹊径,是特朗斯特罗姆的凝练和精准……
好诗不是词语的堆砌,而是对语言、世界的深刻感受,是对现实的改写。特朗斯特罗姆在《自79年3月》一诗中写道: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来到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此诗如一份电报,简洁,精准。诗开门见山,推出诗歌两个关键的概念——词和语言,并把它们当作两个对立物排在一行诗句里,从而增加诗歌的张力,亦即现代诗不可或缺的戏剧性。整首诗虽短短6行,却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崭新视角:语言是自然,或者,是“雪覆盖的岛屿”上的麋鹿的蹄迹,它召唤你去发现、读解、感受……语言是用来表达思想和感觉的一套声音系统,同语言相比,词显得过于渺小、偏狭、支离破碎。词不是语言。
《自79年3月》从一个具体事件(场景)出发,即从“词而不是语言”的激愤状,走向“是语言而不是词”的雪覆盖的岛屿。全诗具有浓厚的实证主义的特征,依靠 “白雪覆盖的岛屿——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这一精准的隐喻,构建出一个坚实的世界。此诗没有采用很多诗人喜欢使用的直抒胸臆、借景抒情的方法,而是把思想和感情埋藏在对事物的描述之中,体现了庞德所倡导的受日本俳句和中国古诗影响的“意象主义”的精义,即摒弃议论,通过令人震惊的意象,让日常缺少表达能力的语言显现奇迹。
荒野是寂静的,尤其是在北欧的雪天。寂静是一种完整的状态,一种无词的语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语言,所以也是一种让人走入冥想、等待被揭示的境界。注意,诗人在白雪覆盖的荒岛,即“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后加了一个惊叹号。对于一个客观冷静、善于克制的诗人,这一亢奋的标点无疑表达了一种东西:空白的重要,或更准确地说,留白的重要。这与中国诗歌美学主张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心有灵犀。
《自79年3月》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肃穆的冬景。雪覆盖着岛屿,荒野敞开着,如空白之页。荒野、完整的体系、神秘的现实,在这里被看作语言的诞生地,和穿越它的动物发生感应,就像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穿越一座森林时体悟到的《感应》,一个包容一切的神秘世界。当诗中主人碰到麋鹿的蹄迹,作为自然之魂的语言出现了。它充满神性、启迪,与词的孤立、偏狭形成强烈对比。如果说,词象征着缺少生命的灰色理论,那么,语言——自然——就是一首无所不包的诗作,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悟到的神秘。
《自79年3月》再次阐述了什么是好诗:它揭示神秘。这神秘是语言,而不是词。
【作者简介】
李笠,当代诗人,翻译家,出版诗集《水中的目光》《逃离》《栖居地是你》《原》等,译有《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等。
《 人民日报 》( 2015年05月08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