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读唐诗发现失传俗说:中秋夜狐狸拜月
钱钟书读《太平广记》,读到狐狸头戴髑髅拜月,举了几个例子后,说到自己读书时的一个发现:“唐时有一俗说,后世无传,余读唐诗得之。如张祜《中秋夜杭州玩月》:‘鬼愁缘避照’,李颀《中秋对月》:‘万怪想潜行’,方干《中秋月》:‘当空鬼魅愁’,孙纬《中秋夜思郑延美》:‘中秋中夜月,世说慴妖精’,释可朋《中秋月》:‘迥野应无鬼魅形’,似月至中秋,功同古镜。然则妖狐拜月,多不在中秋之夕矣。”
唐诗传世五万多首,其中包含的社会历史文化宗教等方面的第一手资料,取之不尽。这样的一代诗文总集,即使不专门做研究,读多了,不知不觉间便对当时社会的许多方面,具有基本了解。对于专著中轻率的结论,容易看出毛病。这是读书的一个很大乐趣。钱先生行文至此,得意愉快之情,溢于言表。
很早以前,同学之间谈酒,说到唐人的酒,哪怕只读过唐诗三百首,也能一想便知:唐人喝酒,以新酒为贵。很简单,两首诗就可以把结论推出来了。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是说新酒好;老杜“尊酒家贫只旧醅”,这是说旧酒不好。再如唐代女性的服饰,大家都说流行红裙,所谓石榴裙。这当然不错,与此同时呢,碧绿的裙子也非常流行,因为像“荷叶罗裙一色裁”这样的诗句也很多。
还有一个问题。爱读书的人,常常读到某一点时,忽然灵光一闪,以前读过的很多书一下子贯通,得出一个结论,有了一个发现,解决了多年的一个疑问。可是读古书,历代学者多,你的发现很可能别人早已发现过了。我有一天读《全宋词简编》,读到侯蒙的咏风筝,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因为侯词正是薛宝钗咏絮词之所本啊。可是一转念,这样普通的材料,不可能前人都没读到。虽然手头一本号称最权威的红楼梦诗词曲注释并没提到,图书馆里另外几种谈红楼诗词的书也没提到,不等于这线索没人发现。果然,翻了几本书,发现俞平伯先生早已说了。
后来有了警觉,凡读书有心得和发现,在既有条件下,尽量核查各书,看自己的拍案惊奇,是否已是别人的老生常谈。鲁迅、钱钟书,像这些人,是必查的。否则,读者笑你浅薄,还是小事,说你抄袭,就百口莫辩了。半年前买了一本《赵子昂集》,读过,手头一痒,便想谈谈他的诗。手头有钱钟书的著作,拿来一翻,看他说赵诗故作豪放,好比“龙女参禅,欲证男身”云云,顿时泄了气。因为自己想说的,多半都已被钱先生点破。
现在有了搜索引擎,查找方便。读书欲和前人相印证,结果大多是惊讶和失望。没办法,别人就是比你读得多,读得深。指望读一本书就能发现几条新材料,有几条例证就想谈一个话题,实在天真得很。
所以我想,读书,不仅在博,还在深,深是更重要的。能从家喻户晓的著作里,读出别人不容易看出的问题,这才是入木三分的真正的读书。全唐诗全宋文最终网上都能一搜即得,任何地方看到一句古诗古文,一搜,马上知道出自何处。可是,搜索引擎毕竟不能帮你“透过现象看本质”,材料摆在面前,你能看出什么,那才是你的本事。
张宗子 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住纽约。著有《空杯》、《书时光》等。 (中新网江西新闻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