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山”的两种读音:土话在汉语词典开创了特例
“铅山”是它的名字,当地人非要读作“yán(音同‘沿’)山”,并在汉语词典开创了一个特例,铅山作为县名时读作“yán山”。这似乎表明,他们并不满足于过于单一的黝黑如铅的生活。铅山人执意借着舌尖形状的变换表明更丰富的文化姿态:铅山的内涵里,既有声母为q发第一声的铿锵与平实,也有声母为y发第二声的轻盈和上扬。
永平镇附近有铅矿和铜矿。千年之前,铅赐给这个县以姓氏,铜带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以富足。不远处的石塘有连史纸作坊和鹅湖书院。连史纸的脆白、典雅同铅与铜的沉重、粗粝形成对照,铅山还一度因为它而成为江南五大手工业中心之一。鹅湖书院里比连史纸更具上扬感的读书声、辩论声,则把铅山的富足直接从物质层面扩展到精神层面。中国古代文学史和哲学史,都记录了鹅湖书院里发出的声响。
毫无疑问,峭拔野性的黄岗山属于“qiān山”,它不仅是武夷山的最高峰,也是华东地区最高峰。然而就在黄岗山脚下,却遍布着“yán山”风格的云雾、萱草、茶叶、溪流和一些发音更柔曼的乡村:鹅湖、紫溪、新滩、太源、篁碧,等等。当然,还有那条连通赣闽两省的鹅湖古道,以及古道上遗落的奇闻轶事。我的脚步和呼吸验证过其中一些胜境,十多年前,还曾写过一篇有关紫溪一家乡村幼儿园的好几千字的印象记。印象更深的是,许多村民直接饮用从门前水沟里淌过的山泉水,口感比井水更清凉甘洌。
县城河口镇是江西四大古镇之一,与瓷都景德镇齐名,也是始于武夷山的万里茶道第一镇。旧码头对岸的九狮山赭红浑圆,像九座巨型铅锚,把小城和周边的村庄牢牢焊定在河边,它们是铅与铜的近亲。不过,绕山而过的信江却浑身散发着“yán山”的气质。它不仅清浅,而且迂缓,不仅迂缓,而且缠绵,一步三回头,荡出无数光泽迷人的涟漪,适合蓑笠翁撑排放鸭,适合小妇人洗衣净菜。更明显的证据是,水面上还有一座曲线动人的古浮桥,迤逦泅向对岸少人的绿野。铅山人已在信江上修了公路桥,“yán山”人却执意要将木浮桥保留到底,审美意味明显大于实用价值。
临江的明清古街修建时采用了大量古砖和麻石,可视作铅的远亲,古街上的生活方式却又只适合读柔和的第二声。古街里的中药铺、茶叶铺、铁匠铺、篾匠铺、桶匠铺、剃头铺还在营业;汤粉、灯盏果、荞麦果等别具风味的小吃仍掌控着当地人的味蕾。许多外地人也常慕名闻香而来。吊脚楼大多采光不足,老人们却只在昏暗中才能安眠,醒着时就坐到门前的光柱下择菜唠嗑,或者一动不动地歪坐着聆听自己的鼻息。他们守在老街上,和壁上的苔藓、墙上的仙人掌一样,在阳光与雨水的轮番浇注下随性地生死。如果你肯俯下身子把耳朵贴上麻石,几十年前独轮车的足音似乎仍在低空萦绕。
1990年秋冬,我在铅山一中实习两个月,对群居生活的不适以及对未来的隐忧灰暗如铅块,沉沉坠向心底。我常去九狮山下的山林、寺庙踏青散心;在通往老码头的深巷里写生流连;更多的傍晚,坐在一中后边的货运铁路上看冬阳在冰冷的钢轨上一点一点地熄灭。除了自己的老家,我从未与一个县城交情那么深,也从未在一个旧镇的落寞氛围里浸染得那么久,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奔向它。
1997年,我数次坐面包车从上饶去河口采访。1999年之后,我又多次从南昌坐火车和中巴到紫溪等地云游。2006年后的春天,我两次顶着瓢泼暴雨坐中巴赴铅山宾馆开原本兴趣不大的笔会。2010年之后,我多次自驾车从南昌出发去那边看浮桥、造纸作坊,吃灯盏果。记得有个秋天的夜晚,和家人一起蹲在星光欲滴的九狮山顶眺望古镇暗红的灯火,久久舍不得回宾馆。
1990年那段记忆的贮存地,发音更倾向于“qiān”,之后若干次回归时,我却有点分不清,我到底更爱俊秀抒情的“yán山”,还是它属于铅与铜的粗重部分。
很少有地方能像它那样,在两种读音的角力中呈现出极富张力的韵味。也很少有地方,用二十五年长度见证了我从青年到中年的韶华流逝,却用一成不变的山峰、江水和浮桥标记了我在时光中丢失的一些东西。
2015年春天再次走近它时,同车的北方作家又在讨论那个发音的问题:明明是铅山,为什么要读“yán山”呢?
我们的土话就是这么念的,我们叫铅笔也叫“yán笔”的。当地人解释道。
我微微笑着,迎风望着窗外那条1990年风格的柏油路,宽若高速路的快速通道都修好了,我居然仍能沿着这条绿影婆娑的旧公路进出古镇。似乎,河口不仅执意要把古镇的本色保持到底,也打算成为我个人的往事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