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江豚组织内部争斗激烈 志愿者生存状况堪忧
志愿者巡湖发现非法渔具
每次巡湖都要写巡湖记录
长江江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濒危物种,为了保护江豚在洞庭湖的栖息地,2012年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以下简称江豚协会)成立,数十名志愿者抛家舍业,当起了“江豚奶爸”,李劲松就是其中一员。
一年半之后,正当洞庭湖江豚生态逐步改观之时,3月22日李劲松突然被公安机关拘捕,爆出敲诈勒索的丑闻。而在丑闻背后,则是生计堪忧的江豚奶爸们陷于生存困境与组织内斗的现实图景。
七个月前的巡湖之夜
今年3月,岳阳县公安局接到渔民何黄林报案,称自己被岳阳江豚保护志愿者李劲松敲诈1万元。
3月22日夜,李劲松在巡湖结束登岸后被警方拘捕。直到第二天,江豚协会的同伴去看守所看他,李还认为此事不大。江豚协会一位志愿者向北青报记者回忆:“李劲松当时说,是对方主动提出送钱,又不是逼他们要钱,不会有什么事的。”
甚至在与妻子通话时,李劲松还在认为“过几天就出来了”,并不让妻子从外地赶回。
李劲松妻子在忐忑中度过了两天,感到事情并没有丈夫说的那么简单,于是将2岁的儿子托给一同打工的妹妹照料,只身回到岳阳,与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周晓明一同探视了李劲松。
事情发生在7个月前。2013年10月14日夜,江豚保护志愿者们摸黑下湖,驾驶铁皮船巡湖。当时由时任江豚协会副会长的何大明带队,一船四人,李劲松是其中之一。凌晨4点左右,在洞庭湖君山水域,发现了渔民何黄林的电网捕鱼渔船及船舱里上千斤捕捞上的鱼。何大明当即打电话给城陵矶渔政站站长举报,但连续3次电话都没能拨通。
“当时船上2男2女,他们过来哭求我放他们一马,我没同意。”何大明对北青报记者回忆,按照相关规定,非法捕捞量超过500公斤,渔船就要被渔政部门罚没,相关人员也要被拘留。面对此种状况,渔船上的两名妇女开始情绪失控,一度要跳湖寻短见。“我也不敢再刺激她们,怕真闹出人命,于是留李劲松在船上,我们另外3个去追别的电鱼渔船,然后路上再给渔政打电话。”
其后,何黄林四人开始向李劲松求情,李电话请示何大明能否放何黄林一马,何大明答应了。
岳阳县公安局的侦办记录显示,何黄林通过鱼贩舒相成找何大明求情。当天中午,舒相成安排宴请何大明、李劲松等四人,何大明未到场。饭后何黄林提出花钱“了结”此事,李劲松提出要1万元,何黄林希望减2000元,并请舒相成讲情。李劲松称自己不能做主,要舒相成打电话给何大明,何在电话里同意了。第二天,何黄林与李劲松在听涛阁茶楼见面,李此时坚持仍要1万元,何黄林最终给了李劲松1万元现金。
律师周晓明告诉北青报记者,在看守所李劲松对他称,在第一天的饭桌上,他提到自己用于保护江豚的车辆维修大约需要1万元后,对方主动送钱给他。而这一表述,与岳阳县公安局讲述的案情并不相符。
除此以外,岳阳县公安侦办的结果还包括这笔钱的去向。办案民警透露,由于收钱全程只有何黄林与李劲松两人,在拘捕李劲松时公安人员还不知此案是否涉及他人。李劲松在被拘留的第一周里,也一直坚称1万元全部是自己收了并用于维修车辆,称何大明对此不知情。但在继续对李的讯问中,李交代自己拿到钱后,私留了2000元,将其余8000元交给了何大明,何大明从中又拿出2000元返还给李劲松。
得知何大明涉案后,公安人员前去抓捕却扑了个空。早在3月25日李劲松被拘捕后第3天,何大明便离开了岳阳。
北青报记者在异地辗转见到了何大明,何大明坚称自己没有收过钱,也不知道李劲松收钱的事。何大明称,这次的敲诈勒索渔民一事,自己是被江豚协会会长徐亚平陷害的。而在采访中,渔民何黄林称,当初江豚协会的5个人开车找到自己家,要他状告李劲松,并且对方第二次上门时,还将警察带到了他家。
唯有江豚让他“着迷”
李劲松今年42岁,2011年曾在岳阳市经营茶楼,此前也曾在酒店上班,后来茶楼生意差,李卖掉茶楼,以开黑车为生。他在2012年与何大明结识,何大明回忆,当时江豚协会正在组织活动,他们找李劲松是要租他的车。
“开始跟他(李劲松)谈妥来回接送总共300元,路上他问我们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做江豚保护的,于是就着江豚的话题聊了一路。”何大明回忆,当晚李劲松将何大明一行送回后提出不要车费了,但希望能一起下湖去看江豚。几天后,李劲松跟着何大明下湖,一整天的巡湖结束后,李劲松说自己也想成为志愿者保护江豚。就这样李劲松成了江豚协会的一员。
相比于平均只拥有小学到初中文化程度的渔民志愿者来说,上过高中又读过中专的李劲松算是这个群体的知识分子。“我们(保护江豚)只知道跟着何大明,但李劲松有自己的办法,何大明对于江豚的知识来源于常年打鱼的生活中,李劲松却能把这种知识系统地弄到纸面上。”一位志愿者描述。
朋友眼里的李劲松是个非常“闷”的人,唯独谈到江豚时,别人反而一句都插不上嘴。
而无论对于团队还是朋友们,李劲松的个人生活都是一个谜。“他从来都不怎么说自己的过去,我们有时候出于关心而问他,他总是表现得很烦闷。”何大明说,自己作为团队中与李劲松关系好的人,也仅知道他曾离过一次婚,前妻带走了十几岁的孩子。
至于李劲松的过去,连他现任妻子都“不太清楚”。李也从不与妻子讲协会和保护江豚工作里的事。“他(李劲松)从来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了,有时候大夜里接到电话就出门,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只告诉我说有事,再怎么追问,都是那一句‘有事’。”李劲松的妻子感到很委屈,当他成为江豚奶爸后,他们家庭就开始变得“一团糟”。
“我对他是很失望,他说我不理解他,可他什么都不跟我说让我怎么理解他?”谈及李劲松,妻子泪流满面,一肚子委屈,“无论怎么说我也不支持他搞这个,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对这个家没有过半点贡献。”
志愿者生存状况堪忧
李劲松连人带车加入江豚协会后,就断了一切生活来源,他的生活靠协会“兄弟”们关照勉强维持。何大明与另外7名团队成员决定,但凡团队里的人进账任何一项收入,都必须有李劲松的份。可现实是,每人都有自己的家,家里也都在反对他们的事业,他们给李的资助每年大约1万元,用何大明的话说,这点钱也就能让李劲松“不至于饿死”。
李劲松的朋友透露,他将茶楼卖掉时曾得20万元,结婚花掉大约一半,剩下一半都花进保护江豚的事业里了,今年开始,李劲松不时四处借钱,并不顺利,而这些李从不跟家人说。
2012年初,李的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儿子,40岁“老来得子”的李劲松却经常表现得让家人难以接受。儿子满月要打疫苗,李妻要他开车带母子去医院,当时江豚协会正有工作,李拒绝了,妻子只得抱着儿子在寒风中拦“的士”。李劲松曾苦笑着跟朋友讲,自己有时候下湖三四天不回家,回去以后儿子哭着往妻子怀里躲,以为家里来了陌生人。
面对窘迫的家庭生计,李劲松的妻子不得已,抱着当时才1岁的儿子外出打工,自此李索性吃住都在船上,连家也不回。
实际上,不仅是李劲松,无论江豚协会还是何大明的清洁队,生存状况都很糟糕。
《协会负债投资情况》显示,江豚协会两年来共收到各界捐款70余万元,但总计负债支出170万元,其中142.22万用于宣传,而巡湖费仅24.3万元,这也引起了外界质疑。
江豚协会会长徐亚平曾打算以经营实业补贴协会开支,但他却从没有经商经验,经营失败后面对参与集资的成员堵门讨债,徐只得把自己的年终奖也都贴了进去。
分道扬镳后的何大明团队财务状况更加糟糕。2013年9月,何大明成立的洞庭湖水上清洁服务队自成立之日起,就几乎没有收入来源。从今年1月起,位于北京的环保组织自然大学为何大明团队陆续发起2轮募捐,前后共得3万元左右,短短4个月,已全部花完。“每天巡湖,一艘船光烧柴油就要烧掉200元。”清洁队刘波说。
何大明团队9名成员除李劲松外全是专业渔民,他们的全部收入几乎都依赖每年7月至次年3月的开渔期。成员陈浩波说:“在洞庭湖一个开渔期下来,最多的能有5万多元,少的只有2万元,这就是渔民的全部收入了。”
何大明虽有一家名为“打渔佬”的餐馆,但自从他开始保护江豚的事业后,曾经红火的餐馆不久后就濒临倒闭。何大明的妻子无业,全家收入除他打鱼所得外,就是早年投资岳阳县造纸厂获得每年1万元的分红。
环保志愿者们的牺牲换来了成效,洞庭湖上曾经插遍了渔网阵子(迷魂阵),江豚协会成立后,阵子已经消失了,电捕鱼也比以前少得多。中科院水生所每年的观测表明,最近两年,东洞庭湖中江豚幼体数量有所提升。
外部压力与内部分裂
作为团队领袖,徐亚平与何大明面对的问题不只是个人生存。
他们巡查追捕违法渔民,两人都曾遭生命威胁,家人也遭到恐吓。“洞庭湖的渔民都怕他们。”洞庭湖环保志愿者周自然说,“他们的巡湖其实是在代行渔政部门一部分的执法权,而民间环保组织自身并没有处罚违法的权限,必须通过渔政部门对违法者进行处罚,这是渔民怕他们的原因。”
而徐亚平的特殊身份使他的举报让渔政部门“不敢不管”,一位前岳阳渔政工作人员告诉北青报记者,不仅渔政部门,包括公安部门都一直对江豚协会这些人“有看法”,但都“不敢得罪”。“道理很简单,他们(江豚协会)抓非法捕鱼越多,越让领导觉得渔政工作做得不好。”一位岳阳渔政的前工作人员如是说。
在面临各种外部压力的同时,徐亚平与何大明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在李劲松被捕之前,何大明与江豚协会会长徐亚平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2013年9月30日,江豚保护协会副会长何大明成立了名为“岳阳市洞庭湖水上废弃物清洁志愿服务队”的新组织,他本人成为其负责人并继续担任江豚保护协会副会长职务,李劲松也在没有退出江豚协会的同时加入了该组织。由于两支队伍都在洞庭湖从事环保工作,由此产生的竞争让关系恶化,“内讧”“构陷”等传闻不绝于耳。
3月6日,江豚协会召开大会,罢免何大明副会长职务并开除会籍。在3月8日发布的开除何大明会籍的决定中,指其“违法乱纪”行为有:多次擅自接受媒体记者采访,破坏协会和巡逻队员名誉,打着协会旗号为其个人募捐,对巡逻队员和渔民敲诈勒索等。
何大明的妻子陈云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是徐亚平在幕后操纵的。在她看来,江豚保护协会的会长交椅,本应何大明坐,但徐亚平在江豚保护协会做大之后,想把何大明一脚踢开。
陈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何大明是江豚协会的首倡者。早在2011年,他就想成立一个名为“渔业资源保护协会”的NGO,因无挂靠单位,一直无法在民政局注册。此时,徐亚平找到了何大明,表示能把江豚协会注册下来,前提是他来当会长。
协会注册成立后,各界捐助源源不断打到江豚协会账上,而何大明带领的巡逻队成员却无法获得经济上的支持,巡湖两年积累的1万多元油费,协会只报了4100元。最终,何大明下决心结束这段“被利用”的关系,离开江豚协会另起炉灶。然而,昔日的“江豚守护者”,如今已经成为了涉案的“在逃人员”。
无论此事结果如何,目前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洞庭湖上守护江豚的力量已经元气大伤。
文/本报记者 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