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吉川幸次郎赠梅兰芳绝句辨析
1956年梅兰芳赠送朝日新闻社的照片
李 玲
梅兰芳曾经于1919年、1924年、1956年三次正式出访日本进行公演。无论是前两次的个人商业演出,还是1956年肩负民间外交任务的公务演出,梅兰芳所到之处都引起日本文艺界、媒体,甚至全社会的关注,留下许多友情佳话、评论以及诗句篇章。1919年及1924年的两次访日因为历史原因及年代久远,国内存留的资料不多,而1956第三次访日资料则比较完整,特别是梅兰芳自述的《东游记》记录了访问每一天的演出访问细节,《东游记》也很快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引起笔者注意的是,《东游记》中记录了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观看梅兰芳在京都南座剧场演出后所作的五首绝句,《东游记》的原文是这样的:
我在甲板的藤椅上阅看当天的《朝日新闻》,上面有吉川幸次郎先生的中国诗南座观剧绝句。吉川先生是京都大学的教授,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对于南北曲的工夫很深,最近出版的《元曲〈汉宫秋〉注释》,引起我国研究古典戏曲的专家们的注意。这次我到日本之前,傅惜华先生曾托我购买这部书。他的诗是几首绝句日文和汉文对照,每首下面有日文的注释,回国后托朋友把它翻译出来,介绍给读者:
锣鼓喧天歌绕梁,重来三岛问沧桑,
人民中国乾坤辟,齐放百花斗艳芳。
日文注释:不闻锣鼓声之声久矣,梅兰芳团长,远别日本,逾三十年。其间,三岛饱经沧海,而大陆中国拨云见天。毛泽东主席所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之伟论,亦于京剧革新中见之。
歌声当日彻云霄,旧事宣南尚可招,
铜狄堪摩人未老,羡君风度愈迢迢。 日文注释:余始观梅氏《洛神》一剧,在北京宣武门外某剧场,已二十年前事,绕梁余韵,犹记渭城。而世事变迁,乃如梦幻。梅氏此来,翩翩风度,不减当年,又孰信其为六十以外人耶? 何如唐代踏谣娘,鱼卧衔杯亦擅场,
莲步蹒跚尤夺魄,可怜飞燕醉沉香。
日文注释:梅氏之《贵妃醉酒》,与唐代古舞如何,固不可知,然如“卧鱼”“垂手”“衔杯”“醉步”,种种姿态,令人神往于李太白清平调“可怜飞燕倚新装”及“沉香亭畔倚阑干”之佳句也。 由来百戏汉京能,平子赋存犹足征,
差喜延年后人在,跳丸挥霍尽飞腾。
日文注释:欧阳予倩副团长云,武剧源流出于汉代百戏,张平子《西京赋》已及之,然则李少春之《三岔口》岂李延年之苗裔欤。
好事当年记品梅,东山墓石长莓苔,
贞元朝士凋零尽,陈氏道人句尚裁。
日文注释:大正八年梅氏初次访日。内藤湖南、狩野君山、滨田青陵暨京都之学者名流,竞作观剧文字,当时曾由汇文堂书店辑为《品梅记》行世。今则耆旧凋零,汇文堂旧主逝世后,由陈道人接手经营,此次亦为南座观剧之座客,不审能继承前人、再度刊行《品梅记》否?
吉川幸次郎是20世纪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同时也是整个日本中国学界第三代学术的代表性学者 ,他的汉学修养深厚,这五首绝句中大量使用了典故。前四首很好理解,讲的都是1956年梅兰芳与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在日演出的情况。前两首赞美新中国的文艺新气象,回顾自己于燕京观戏旧事,后两首描写公演中《贵妃醉酒》和《三岔口》两出戏的精彩之处。但第五首却不同,写的是1919年梅兰芳首次访日公演的事情,“好事当年记品梅”指的是1919年由京都汉籍书店汇文堂出版的一册梅兰芳表演艺术的评论集,名为《品梅记》。正如诗句后的解说所述,大正八年正是1919年,京都大学前身京都帝国大学的汉学教授们,包括大名鼎鼎的内藤湖南、狩野直喜、滨田耕作等学者,在大阪观看梅兰芳的公演后所发表的品评梅兰芳之演剧的集子。1919年时,吉川幸次郎还只是初中生,但到了1924年梅兰芳第二次访日时,吉川已经开始在京都帝大文学部师从狩野直喜学习考证学、汉文与中国古典文学。因此32年后,梅兰芳的再访令吉川深感岁月弹指一挥间,当年品评梅兰芳的老先生们纷纷故去,所以说是“东山墓石长莓苔”。“贞元朝士”的典故出自于唐代刘禹锡的诗,原诗为: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贞元朝士凋零尽”,昔日名优再度访问东瀛旧地,然而当年观梅、评梅的故人均归道山,可以体会到吉川感念今昔的情怀。但是下一句“陈氏道人句尚裁”就令人迷惑不解了。解说中的意思是汇文堂后来由陈道人接手经营,1956年梅兰芳在京都南座演出时,陈道人与吉川同时在座观戏,吉川希望陈道人能够仿照先贤,再度刊行另一本《品梅记》。汇文堂是京都有名的汉籍书店,开业于1907年,其店老板汇文堂主名为大岛友直,是1919年《品梅记》的发行者,而汇文堂书店至今仍在京都丸太町大街照常开业,既然店家仍在,后继者必然是大岛家族成员,这位陈道人到底是谁?看名字似乎是位中国人,这位中国人怎么会成为汇文堂的继承者呢?
抱着种种疑惑,笔者查看了《东游记》的其他版本,还有《东游记》出版前的内容曾经在1956年《新观察》第23期上刊登过,但仔细查看后发现,内容是一模一样的,至于后来出版的《梨园诗词选》、《中日诗谊》、《一代宗师——梅兰芳》、《梅兰芳回忆录》等书籍里关于这首绝句及解说都是原样照录。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最后的办法是去查阅《吉川幸次郎全集》,果然在全集第16卷有《南座观剧绝句》,急忙翻开一看,终于拨云见日。原文第五首绝句是这样的:
好事当年记品梅,东山墓石长莓苔。
贞元朝士凋零尽,可嘱道人重别裁。
《东游记》里解说文字前半部分意思都对,但关键的最后一句却完全理解错了。原文后半部分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虽则诸先生与汇文堂前代主人均已作古,但当今汇文堂主人亦为今日剧场之座上客,他爱好珍奇,犹有古代书商陈道人之风。不知是否能继承前代、再度刊行一册书否?
为了进一步证实吉川幸次郎的解说,笔者请求日本友人咨询现今的汇文堂继承者,答复是,第一代汇文堂主逝世后,接替者第二代汇文堂主是大岛五郎,是友直的弟弟,另外大岛五郎的生卒年为1901年至1966年。那么1956年在南座观看梅兰芳演出的就肯定是大岛五郎。吉川称其有陈道人之遗风,所谓陈道人,指的是南宋著名刻书家、藏书家陈起,据《中国藏书家通典》记载,陈起开书肆,流通古籍数万计,与其子陈思相继经营“陈氏道人书籍铺”“陈宅经籍铺”,其声名流传后世。吉川幸次郎以陈道人喻第二代汇文堂主的意思被误读,被翻译为陈道人经营了汇文堂,观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如此以讹传讹了半个多世纪,如今终于得以澄清事实了。
然而吉川幸次郎的陈道人之喻是有渊源的。大正年间,京都汇文堂书店与京都大学汉学教授们之间鱼水情深,当时“京都学派”汉学的勃兴促进了汇文堂的发展,而汇文堂搜罗的各种汉籍版本为学者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基础。青木正儿在《中国文艺论丛》自序中描述第一代汇文堂主大岛友直与京都学派同仁的交游,谓“民国以来中国新学渐起,汇文堂书庄敏察其气象动态,舶来新刊书籍以增益学界。每有新书至,吾党食指大动,渐入佳境”。大岛友直不仅是位精明的书商,而且精于汉籍版本鉴别。汇文堂不仅售卖古籍,还出版发行学术著作,连书店定期刊行的书单目录《册府》上都刊载学者论文,例如青木正儿、小岛祐马就是《册府》上的活跃作者。青木正儿曾经在《内藤湖南先生逸事》中回忆,大岛友直深受内藤湖南的器重,被誉为“汲古阁的毛晋”式的人物。
由此可知,先有内藤湖南的毛晋之况,后有吉川幸次郎的陈道人之喻。1919年《品梅记》的出现是汉籍书店老板与京都学派教授们对梅兰芳东渡、对中国戏曲集体关注的一个成果。与梅兰芳先生第三次访日的盛况相比,日本学界并未出现新的《品梅记》,这从一个侧面昭示了日本学界中国戏曲研究轨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