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教授因可能获蒋介石颁奖慌张:叫我如何见人
新文化的遗种,未名社的大将
台静农是一个喝着新文化乳汁长大的安徽农家孩子。1918年9月,16岁的台静农来到北大半工半读,在民间歌谣的研究和创作上颇有建树。
1925年,在鲁迅的鼓励下,台静农和几个同乡—起成立了“未名社”,着力于乡土小说的创作,先后在《莽原》周刊、《未名》半月刊等刊物上发表了《天二哥》、《红灯》、《新坟》、《蚯蚓们》、《弃婴》等小说,既白描出当时乡土百姓的困苦,又深层次揭露出民族的劣根性的一面,深受鲁迅好评。
1928年,台静农将发表在《莽原》上的小说结集出版,取名为《地之子》。这部小说奠定了台静农在乡土小说界的地位。1930年,又出版了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建塔者》。香港作家刘以鬯后来就评价说:“20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
因为作品思想“激进”,从1928年到1935年间,台静农先后三次被捕。身为大学教授的台静农不仅丢掉饭碗,而且难以在北平容身。1935年8月,他南赴厦门大学,在临行之际,他大碗喝酒,盛赞老师沈尹默的书法,毫无沮丧之情。据说当天从日中喝到下午,面对前来送行的启功,他笑着说“麻醉啊!”
流寓川中,不改狂狷风格
抗战爆发后,台静农带着家眷辗转入川。1940年应聘为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兼主任,生活才开始安定下来。
在四川与师友诗酒往来,最让他津津乐道的便是与陈独秀的交往。1938年,台静农偶遇陈独秀。这对于台静农实在是“既感动又惊异”,陈独秀可以说是台静农那一代青年的偶像。见到台静农,陈独秀简单寒暄几句就说,“我同你看柏先生(柏义蔚)去!”然后不管众人,领着台静农便走。此后台静农不仅多次拜访陈独秀,而且邀请他去女子师范学院的所在地白沙一游。陈独秀逝世前数月,曾于鹤山坪写诗赠台静农,诗曰:“峰峦出没成奇趣,胜境多门曲折开。蹊径不劳轻指点,好山识自漫游回。”台静农非常珍惜这段忘年之谊,曾以“酒旗风暖少年狂”为名,深情回忆陈独秀。
与信人君子交往,自然对于当时一些知识界媚俗政治的行为看不惯。1943年,重庆一些群众团体向蒋介石进献九鼎纪念废除不平等条约,顾颉刚撰写铭文。结果知识界哗然,台静农拍案痛斥。他在《孤愤》一诗中写道,“孤愤如山霜鬓侵,青灯浊酒夜沉沉。长门赋卖文章贱,吕相书悬天下喑。”他自注,“吕相书”是指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至于长门赋,便是讽刺当时知识分子向蒋介石献书的行为。据舒芜回忆,他有一次跟台静农闲聊,说政府要给抗战期间教学有成绩的教授颁奖,听说台有可能获奖。台静农竟然慌张起来,叹着气说:“这如何好!一辈子教书,到了得他这么个奖,叫我如何见人!”狂狷之气,可见—斑。
老去空余渡海心,坐对斜阳看浮云
1946年,台静农浮海而东,任台大中文系教授。对于这片与祖国隔绝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土地,台静农在感到隔膜之余,也不免有着在此传承文化的愿望,“为怜冰雪盈怀抱,来写荒山绝世姿。”但他发现自己所思所想未免过于书生气,很快便只是安心教书以谋生自期了。他安然住在台大的宿舍里,对于好友要他购房安居的建议一笑置之,将自己的书斋名为“歇脚盦”。海岛潮湿的气候常常令身为北方人的他,烦躁不安,直言“丹心白发萧条甚,板屋盈书未是家。”但等到台海间交通断绝,台静农发现归乡只怕是遥遥无期了。因为台大所在地叫做龙坡里,他便把自己的书斋改名为“龙坡丈室”,特地请自己的好友张大千书匾,还起了一个笔名叫做“龙坡小民”。
上世纪50年代的台湾,高压政治无处不在。据说一度在台静农的家门口对面,总会出现一些陌生人,摆下小木桌,做喝茶状,旁边不远处则停着一辆吉普车。处此艰难时世,台静农除了教书之外,不仅不谈论时事,而且绝口不谈鲁迅,每天只沉迷于翰墨之间。
台静农的父亲台佛岑酷爱书法,很早就指导台静农练习书法。走上社会后,台静农又参加“圆台印社”,对于行书和篆刻有所涉猎。后来入川教书,在沈尹默的指导下开始临写古帖,对于倪元璐的书法很感喜爱,认为他的字“格调生新”,让人“心折”。在渡海之前,书法大抵是业余时间的笔墨游戏而已。但此时除了教书之外,他既不能重拾创作,撰写学术论文也是格禁甚多,只能终日枯坐读书,加上家人间又有一些矛盾,心情郁闷、惆怅可以想见,“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
“诗必穷而后工”,书法也必然要能倾注书者的情感方为佳作。台静农苦习倪字,而后又各体兼姿,背后都有难以排遣的情绪气质在。所以他不以书家自期,却最终在暮年以书法大家而重新出名。1982年,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为其举办首次个人书法展,结果轰动全台。张大千说,“三百年来,能得倪书神髓者,静农一人而已。”启功说他的书法,“一行之内,几行之间,信手而往,错错落落,到了酣适之处,真不知是倪是台。这种意境和乐趣,恐怕倪氏也不见得尝到的。”同为书家,启功更察觉到台静农书法背后的那种气质,他说,台先生“隶书的开扩,草书的顿挫,如果没有充沛的气力是无法写出的。谁知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台先生,而有这等虎虎有生气的字迹。”最后判定,“猛志固常在,又岂止陶渊明呢?”一位评论家直言,台静农的书法,“在点、捺、撇画中,流露出生命的墨泪斑驳与如刀的剑戟锋芒”,“是他与时代挣扎的结果”。
沉醉书法使台静农获得心境的平和,但对于一位以乡土小说扬名文坛的作家而言,台静农没有一天不在思念故土。他曾经寄赠对联给自己的学生、复旦大学的淮之珍教授,联曰:“西风白发三千丈,故国青山一万重。”
1989年底,87岁高龄的台静农被确诊患上食道癌。他思乡之心更加迫切,他在一篇序言中无限怅惘地写道:“无根的异乡人,都忘不了自家的泥土……中国人有句老话‘叶落归根’,今世的落叶,只有随风飘到哪里便是哪里了。”在卧病中,他曾经在电话中大声对启功喊:“你快来看我吧,再不来,就看不到了!”启功强压悲痛说:“台湾不让我来,我相信我们一定有机会见面的。”不成想,这两位老友终生不再相见,电话问候成为永诀。
1990年,卧病的台静农对于大陆亲人的返乡邀请,叹息说:“我不行了,走不动了。”在去世前,面对来探问的友人他以诗相赠,是为绝笔,诗云:“老去空余渡海心,磋跄一世更何云?无穷大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1990年11月9日,台静农在台大医院溘然长眠,终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