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的转身:江南案让其决心推动民主改革
坐在轮椅上的蒋经国开口就说:“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过去的国民党太骄傲、太自负了,现在起,不能再跟从前一样。”这位台湾领导人以其智慧和觉悟,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天命般的选择
政治如同颜料盘,在其涂抹之下,政治领袖的面孔往往模糊不清。所幸有人抽丝剥茧,去伪存真。《蒋经国传》作者陶涵(Jay Taylor)就是其中一位。
关于蒋经国这样一位颇具争议性的政治人物,目前的传记有两个知名版本,一是1980年问世的江南所著《蒋经国传》, 二是2000年出版的陶涵所著《蒋经国传》。前者之所以闻名世界,并非书稿本身,更多是由于江南(刘宜良)写就此书后遭到政治暗杀的事件;而后者,则被公认更具历史和学术价值。
陶涵曾是美国国务院资深官员,上世纪60年代曾就职于台北美国“大使馆”,中美建交后,转赴北京,在美国大使馆任职政治参事。如今,陶涵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任研究员。
陶涵著《蒋经国传》,秉承史学界传记写作的严谨态度,避免合理想象和主观臆断,以田野调查和史料考证作为叙事基础。他曾多次前往台北、北京、南京、宁波、奉化和赣州等地,采访了160多位与蒋经国有直接关系的门生故旧。写作历时3年之久,其中一半以上时间都用于资料搜集和准备上。
而作为一名前外交官,陶涵精研中国事务、通晓中外历史,这一背景有助于避免外国人撰写中国题材所容易犯下的“浅尝辄止”“隔靴搔痒”的毛病。
陶涵所著《蒋经国传》2002年曾落地大陆,内容有大幅删节。近日,华文天下出版社重新引进了这版图书,基本保留了原书的全貌。书中附有80余幅蒋经国生平图片,都是国内首次发表。
对此,陶涵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欣慰之至”。
正如蒋经国生前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对于国共之间恩怨纠葛的那段历史,中国大陆的评价如今更加客观、平实。蒋经国,这位“集中国宫廷、俄罗斯共产主义、美国民主价值、台湾本土经验四种文化于一身的谜一样的人物”,他的百转千回的命局、他的思想跌宕与智慧觉悟、他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天命般的选择,至今仍然影响着台湾、大陆,以及两岸关系。
第一次选择:去苏联
1925年,15岁的蒋经国终于争取到蒋介石同意,前往苏联留学。
就在之前不久爆发的五卅惨案中,刚在上海升入中学的热血少年蒋经国,带领着同学参加了群众游行示威活动。
时任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已是国民党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同时也被认为是镇压群众的幕后黑手。他决定把这个以“进步的革命党人”自居的儿子送到北京念书,置于好友吴稚晖的管教之下。
但是,共产主义的萌芽已经深种于蒋经国心中,他向吴稚晖提出留学苏联的想法。日后成为坚定反共分子的吴稚晖当时只是笑着表示:“你去试试也好。”蒋经国通过他的“上海姆妈”陈洁如,诚惶诚恐地将这个意图秉告了蒋介石,被蒋斥为“朽木不可雕也”。
然而,蒋介石最终还是放行了。他在日记中简单写道:“我决定允许儿子前往俄国。”
为什么蒋介石会允许儿子投奔他所质疑的莫斯科?多年后,蒋介石的亲信陈立夫如此告诉陶涵:“他当时需要苏联的支持。”在“联俄联共”政策之下,蒋介石认定苏联的物资援助对北伐依然至关重要。此外,当时他依然相信,“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就涵盖了共产主义”。
在莫斯科的中山大学,蒋经国成为了尼古拉·维拉迪米洛给奇·伊利扎洛夫同志,是学校里的学生领袖、积极分子、苏共左翼托洛茨基“不断革命论”的坚定拥护者。他和邓小平是同班同学,两人交情甚笃。
而此时,在中国国内,国共在合作3年多之后,在1927年分道扬镳,共产党员被追捕杀害。斯大林公开表示要把蒋介石和国民党右派“像柠檬一样挤干、丢弃”。
内心彷徨矛盾的蒋经国终于在一次会议中步上讲台,宣称“不是以蒋介石儿子身份发言,而是以共青团之子的身份讲话”,谴责父亲是“叛徒、杀人凶手”。
几天后,《消息报》又刊登一篇题为《父与子》的文章,摘录了蒋经国的一封公开信,直称父亲为“介石”:“现在我要说,革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要务,今后我不再认你为父。”
对于此事,蒋介石在日记和其他任何文件中,绝口不提。他默然接受官方给出的解释—身在“敌营”中的儿子,是被迫发表如此大逆不道的声明。
陶涵采访的一些蒋家故交认为,蒋介石在实施清共行动前,为保密无法提前告知儿子令其自保,为此他多少感到内疚。
几乎与此同时,在苏共内部,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的斗争日益白热化。在托洛茨基被开除出党、放逐中亚之前,共产国际的代表找蒋经国谈话,劝告他放弃亲托洛茨基的信念和活动。
没有任何征兆,蒋经国突然放弃了托洛茨基运动。
一年之中,蒋经国面临两次重大抉择,而他最终做出的决定,深刻反映了他性格当中“识实务”的一面。
从共产主义信徒到“老蒋”的左膀右臂
作为政治领袖的儿子,蒋经国的命运注定被政治缠绕。
蒋经国在苏联工作、生活了12年。从军校毕业后,他被派到乌拉尔山区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在一家大型机械厂里担任中层管理人员。在那里,他和17岁的金发女郎、腼腆羞涩的苏联姑娘芳娜结了婚。
随着国共两党再次构建合作,他的回国问题被摆上了台面。
事实上,在国共反目期间,周恩来曾数次与蒋经国见面。在肯定蒋经国批判父亲的行为的同时,周恩来鼓励蒋经国给蒋介石写信。显然,周恩来预见到将来国共再次合作的可能,并认为蒋经国将是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关键人物。
在1935年至1936年底西安事变之前这段局势混沌不明的时间里,蒋经国数次被斯大林召见。两人共进晚餐,“喝浓汤,吃荞麦面包”。一些事实多少说明蒋经国当时的心迹—1936年11月16日,他申请加入苏联共产党,成为正式党员。
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建立起抗日统一战线。蒋经国带着妻子和刚满周岁的长子孝文,乘坐苏联货轮回国。
中国共产党派驻共产国际的代表康生陪伴他们回国。途中,蒋经国与康生共同署名给莫斯科的中共党部发了一封电报:“党派我回国,这是一件重大任务。”
蒋经国于1937年4月19日抵达杭州,回到了阔别整整12年的祖国。
父子终于见面之时,父子情和中国传统孝道战胜了意识形态的分歧。杭州国民政府主席别馆的大门一关上,蒋经国便扑通跪下,向父亲三叩首。
在接下来的相当长时间,蒋经国奉老蒋之命,回到溪口老家闭门读书,从《论语》《孟子》到《孙文学说》,恶补中国文化。
年轻时的共产主义理想和留苏12年的经历,对蒋经国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日后他以苏联式的组织培训机制,改革国民党干部体系;经济上采取的决策措施,也带着浓重的苏联色彩。
左派的草根气息伴随蒋经国一生。和他不苟言笑、矜持严肃、生活奢华的父亲性格迥异,蒋经国个性随和亲善,终日挂着笑脸,乃至在出任要职后曾被父亲告诫要“矜持自恃”。他一生节俭,极度清廉,在他逝世之时,名下甚至没有一处房产。
陶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曾经在戴笠手下担任要员的文强少将接受他访问时回忆说,蒋经国刚回国时,蒋介石通过戴笠指示文强,每个月找蒋经国谈话一次,做他的思想工作,消除共产党的影响。当时,受马克思主义影响至深的蒋经国经常用“大资产阶级”来称呼姻亲宋子文等人。文强经常劝诫他,放弃“左派”语言,避免赞颂苏联的成就。
回国后的蒋经国,从担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开始,逐步成长为父亲的左膀右臂。
蒋介石一生几乎从未信任过任何人,除了夫人宋美龄与儿子蒋经国。目睹蒋经国在赣南整顿社会秩序、发展经济取得骄人成绩之后,蒋介石安排他立足于情治系统,一步步实现了对政权的掌控。
美丽岛和江南事件
蒋经国的转身始于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后。
国民党政府迁台后,立刻成立了一个政治行动委员会,以期在风雨飘摇之际巩固国民党统治。蒋经国是该委员会的负责人。
这一机构负责统筹协调情报与秘密警察活动,主要任务是镇压台湾岛内的异见分子,调查搜捕中共情报人员和地下工作者,由此拉开了“白色恐怖”的序幕。
从1949年至1987年解除戒严这38年之间,近3万人作为政治犯被捕入狱,其中约有4500人遭到枪决—这只是台湾官方提供的估算数据。事实上,死刑案的档案早已被销毁,确切的死亡人数难以查证。
蒋经国对此难辞其咎。这段历史在他的履历上如此浓重,以至于曾当过政治犯的李敖这样点评他的一生功过:“蒋经国辣手摧花40年,最后死前几个月才来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噱头,我岂可轻予认定?”
不管怎么说,一个“辣手摧花”的人,为何最后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在享受台湾经济腾飞带来的成就感的同时,蒋经国越来越感到本土人士要求参政、异见人士要求自由化和民主化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在美国因素的催化之下显得更为巨大。
1972年,蒋经国出任“行政院长”。年迈体衰的蒋介石已躲进象牙塔中不问世事,党、政、军大权实际上已经掌握在小蒋手中。
蒋经国一上任就开始纠正官僚作风,开会限定在40分钟以内。“别人一罗嗦,他就扳弄手指头或合掌抚脸表示不耐烦。”他还公布了公务员“十诫”,制止铺张浪费,严惩贪污腐化。他甚至表示,克服官僚作风的唯一办法是一切公开化,决定除了国防和外交经费之外,政府预算一概公开。
1979年12月10日,《美丽岛》杂志为纪念世界人权日,申请集会,未获允许,决定不理会禁令照计划进行。
时任总政战部主任的王升后来接受陶涵采访时说,蒋经国当时指示,如果出现民众骚乱,警察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同时指示,派到现场的宪兵不携带武器。
当晚的集会中,数千名民众的情绪被演讲者煽动至高度兴奋,一些人开始攻击宪兵和附近的警察。共有183名警察、92名示威群众受伤。
蒋经国的“软弱”让他在国民党内“饱受批评”。第二天的国民党十一届四中全会上,许多改革派人士被解职。在巨大压力之下,他决定大举镇压反对派人士,逮捕美丽岛集团骨干分子。
美丽岛事件引致国际社会的严厉批评,将蒋经国置于内外交困之中。
而几年后发生的暗杀江南事件,更是一拳击中了蒋经国的软肋,使他彻底意识到,在时代洪流面前,嚣张、腐败的国民党只有顺应变革,才能在历史中留下一席之地。
1984年10月,江南在美国旧金山住宅中遭到三名竹联帮分子枪杀。之前,这位身份复杂的作家刚刚完成《蒋经国传》的写作,书中对蒋经国多有毁谤之辞。
调查发现,竹联帮头目陈启礼和台北“国防部情报局”曾数次通电话,蒋经国的次子、与台湾情治系统过往密切的蒋孝武牵涉其中。
蒋经国的弟弟蒋纬国1996年接受了陶涵的采访。当被问及蒋孝武是否涉嫌江南案,蒋纬国回答说:“是的,有可能。”
江南命案以杀手陈启礼、吴敦以及军情局长汪希苓被判无期徒刑告终。蒋孝武逃过一劫,却全然失去父亲的信任—蒋经国将他遣去新加坡,请好友李光耀代为看管。
蒋经国最亲密的部下李焕告诉陶涵,江南案让蒋经国看到,他亲手缔造的情治系统已长成如此怪物,这让他“充满无力感”。随即,蒋经国大举改组情报部门,削弱其权力,并禁止其在美国秘密活动。他还指示李焕,不再允许把优秀学生派去情报部门工作。
蒋经国还告诉部下,决心在今后一两年内推动全面民主改革。
最后的华丽转身
这时的蒋经国已是重病缠身。也许是预感时日无多,他决定在天年允许的短短时间内,加速完成改革。时任蒋经国秘书的马英九后来告诉陶涵,当时,蒋经国所要执行的改革计划主要包括三部分,改革“国会”、结束资深民意代表长期不改选现象;允许反对党合法化;解除戒严。
1986年9月,一百多名反对派人士在圆山饭店集会,成立“民主进步党”。听到这一消息,蒋经国只是点点头。在核心层的会议上,坐在轮椅上的蒋经国开口就说:“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过去的国民党太骄傲、太自负了,现在起,不能再跟从前一样。”
蒋经国不打算对民进党采取行动,引起党内传统势力的激烈反弹,甚至有人写下血书,要求政府逮捕“叛乱分子”。对此,蒋经国对追随他多年的蒋彦士说:“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晓得什么时候不去用它。”
1987年8月23日,“立法院”通过新的“国家安全法”,在台湾实施了38年的戒严令宣告取消;1988年1月1日,党禁报禁解除;1月12日,国会改革专案小组通过草案,本土力量参与台湾政治的时代由此开启。
逝世前半个月,蒋经国不顾劝阻,参加了“行宪纪念大会”。他坐着轮椅被推上台,台下一片喝彩欢迎声中,反对派人士高举“老贼下台”的布条,持续高喊抗议口号—台湾政治第一次如此宽容。直到回家的路上,蒋经国依然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