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谈儿童文学:总将儿童性与儿童的观念混为一谈
原标题:儿童性和儿童的观念(繁荣儿童文学大家谈)
我们总是将儿童性与儿童的观念混为一谈,并展开旷日持久却无效的论争,如果我们用黑匣子描述儿童性,用白板描述儿童的观念,争论自然就停止了
有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反对“儿童本位”,他们将儿童当成未长成的人看待,认为他们不仅需要物质上的照料,还需要精神上的照料,儿童是被教育者,成人是教育者,这一关系是天经地义的
如何确立儿童性和儿童的观念之间的关联,显示着一个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与一个不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之间的区别
儿童的观念是指儿童如何看待世界。在讨论儿童的观念这个问题时,我们不得不注意到另一个非常容易与之混淆的概念,即儿童性。
如何分辨二者的异同
儿童性是先天的,是造物主的事先设定,与儿童一起降生。它是什么,它究竟包含了什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人类学家、儿童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还有教育学家、哲学家,探究、分析了若干世纪,其著作堆积如山,仍然没有定论。大概说来,它与欲望、人类的史前意识、集体无意识等概念有关。聚焦这个黑匣子,有时会有一束亮光照进,让我们看到了一点什么,但倏忽就又是一片黑暗。然而,我们似乎对它又并不感到十分陌生,仿佛所谓的儿童性就是那么几点,是可以说得清楚的。
儿童性有过变化吗?
按理说,既然是一种本性,是不会有变化的。也就是说,从有儿童开始,它就存在了。一代代儿童,都具有如此本性。这些本性是他们能够长大成人的前提和条件。游戏欲望、占有欲望、渴求爱抚、害怕孤独、容易嫉妒……这一切,自有儿童就一直存在于儿童身上。随着儿童长大成人,其中一些,不加任何改变,依然故我,成为基本人性;一些则有所改变,减少了某些元素,或是增加了某些新的元素,缩小和减弱了,或是生发和膨胀了;还有一些,则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作为长大了的人,又有一些长期蛰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开始破土而出,并开始顽强表现。这些东西——比如权力意志等,是在儿童时期就有了的,只不过没有像游戏欲望那么明显与强烈罢了。
也许,一切成人的人性都是儿童性的延伸和变化。
问题是,我们到底能否识得儿童性?你曾经是儿童就一定识得儿童性吗?你读过皮亚杰,于是就识得儿童性吗?儿童性究竟是怎么被我们知道的?一个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又究竟是怎么知道儿童性的?在叹息黑匣子的神秘时,我们又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我们的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十分准确地感应到了儿童性。这大概是因为造物主在设计黑匣子时,同时也设计了另一种机能:直觉。这是一种重要的同时也是十分奇妙的东西。它帮助我们发现了黑匣子和黑匣子里的世界。当然,这种直觉能力并非人人都有,只有极少数的儿童文学作家才具备这种能力,正是这些能力,使他们成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
那么儿童的观念又是什么呢?
与儿童性不一样,儿童的观念是后天形成的——赤条条降临人间的儿童,不可能天生具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更不可能心怀对这个世界的完整看法——儿童无观。难道我们曾发现过儿童有先验的认识吗?所谓的儿童的观念,是成人根据他们的认识,利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包括儿童文学——灌输给儿童的。有时,儿童的观念好像是自发的,其实,它们无一不是成人给予的。
长久以来,我们并没有将儿童性与儿童的观念这两个概念加以区别,而总是将他们混为一谈。旷日持久的论争,几乎是无效的——在概念混淆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一切论争,都很难是有效的。这两个概念的混淆,再一次反映了我们思维的粗糙与模糊。
关于儿童,我们使用了两个意象,一为“黑匣子”,一为“白板”。以往,这两个意象只是对同一对象的不同看法。造成如此局面,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将儿童性与儿童的观念混淆了。如果我们将黑匣子作为儿童性的描述,将白板作为儿童的观念的描述,也许这种争论自然就停止了。
如何确立二者的关联
儿童性与儿童的观念,犹如两只大鸟,始终盘旋在儿童文学作家的心野。根据如何看待和处置两者之间的关系,儿童文学可分为以下几路:
一路是只迎合儿童性而放弃对儿童进行观念的植入。这一路儿童文学,背后是儿童至上的观念在“作祟”。此类儿童文学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满足儿童游戏的欲望。对儿童进行观念的植入,在这些儿童文学家看来,是没有必要的,也是有悖于儿童至上的理念的,儿童不仅不需要进行观念的植入,他们还可能是观念的输出者。面对儿童读者,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需要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作品给他们带来快乐。我们已经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这些作家认为儿童的精神世界并非一块白板,不仅不是白板,而且还有许多我们成人所没有的思想和境界。这些思想和境界,其深刻、隽永,是成年人根本无法达到的。儿童是先天的智者和哲人,成人应当老老实实地、谦卑地向由他们“创造”的儿童学习。这些年,我们总能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和一些儿童文学批评者们心悦诚服地诉说他们的心得:成人的老师——不,导师——是儿童。成人面对儿童时,要做出倾听和接受的姿态。
又有一路儿童文学,契合儿童性,但也同时承载观念。写此类作品的儿童文学作家,自觉不自觉地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儿童呱呱坠地时,只有生物性的意识而无精神性的意识,他们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可能性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受到良好的观念的指引,才能化蛹为蝶,成为真正的人。但他们在利用儿童文学进行观念植入时,始终很在意儿童性,竭力避免观念对儿童性造成伤害,认为,欲要植入的观念与儿童性之间不应构成冲突,而要适合儿童性,与儿童性相谐不悖。
还有一路儿童文学,承载观念,并以观念改造儿童性。这一路儿童文学作家,表现出了强烈的主观能动性。他们明确了一点——儿童的精神世界是以白板的形象出现的,还明确了另一点——所谓的儿童性并不都是合理的,它在许多方面需要改造,而改造的方式之一,就是通过儿童文学将有益的观念传导给儿童。
这一路的儿童文学作家在儿童观上,显然是与“儿童本位”的儿童观相悖的,至少,是在潜意识中不接受该思想的。他们也许并不像某些人所批评的那样“不民主”,但他们确实是将儿童当成另样的人来看待:他们是人,但却是未长成的人。他们不仅需要物质上的照料,还需要精神上的照料。他们是被教育者,而成人是教育者。这一关系,是天经地义的,是教育伦理,是不可怀疑,更不可颠覆的。在这一点上,他们经常与儿童本位主义者发生冲突,甚至是激烈的冲突。
两者之间争论的焦点自然要回到儿童性上:儿童性是天然的,但天然的是否就都是合理的?
相对于前两路儿童文学作家,这一路儿童文学作家会更多地强调儿童文学在儿童正确世界观的树立方面应当起的作用。改造、净化、抑制、提升等词语,都会成为他们叙述儿童文学意义的重要字眼儿。他们坚决反对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毫无原则地充当儿童的代言人,为儿童性进行无条件的辩护,他们甚至指责那些一味顺从儿童性、迎合儿童性的同行以那样的文字喂养儿童是不负责任的行为,甚至怀疑对方的写作目的和动机。
他们反对教化,但并不反对观念对儿童性的护理和冲击。他们承认儿童文学的愉悦功能,但反对只是以愉悦为功能。他们对儿童性并非熟视无睹,同样也会在写作之时体会儿童性以使自己的文字成为儿童所喜欢的文字,但也始终认为他们有责任通过文字使儿童性中的不合理部分得到必要的阻遏和涤荡,使儿童在阅读与欣赏的过程中接受人类文明的熏陶和洗礼。他们很反感对儿童地位的过分抬高、对儿童精神世界的乌托邦式的夸耀,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儿童是“被教育者”。
我们承认儿童性和儿童的观念之间存在关联——更准确地说,我们可以让它们之间建立联系。儿童文学的学问,也就是在如何确定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如何建立它们之间的关系上。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显示着一个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与一个不成熟的儿童文学作家之间的区别。
《 人民日报 》( 2015年07月03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