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理工研二学生化工厂之死调查

31.05.2016  16:57

  华东理工大学研二学生李鹏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蓝色的硕士学位服了。

  5月23日下午,他死在距离学校约50公里的一家化工厂里。

  据上海当地媒体报道,5月23日,上海市青浦区一家名为“焦耳蜡业”的公司发生爆炸,造成3人死亡,近200平方米的彩钢板厂房坍塌。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5月30日从多个信源获悉,上海市安监局已成立事故调查组介入爆炸事故。根据国家有关规定,造成3人以上死亡的,属于较大事故。

  两天后,李鹏的父母来到工厂现场,他们看到了简陋的厂房、炸得变了形的房顶,铁门里面,工人正在施工,一台挖掘机在作业:“没想到孩子在这么破烂的地方上学,谁让他来的?

  答案是儿子的导师张建雨。这名硕导的另一个身份是焦耳蜡业公司的控股股东、原法定代表人。现法定代表人叫张建军,有报道称其是张建雨的哥哥。

  郁闷的研究生

  出事前不久,李鹏向姐姐李慧敏表示自己压力很大,他马上要读研三了,可是还没有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按照学校的规定,如果没有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他就无法毕业。

  李鹏告诉姐姐,他已经有了研究成果,但导师不允许他发表论文。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姐姐抱怨自己的导师了。

  李鹏的导师是华东理工大学资源与环境工程学院的副教授张建雨,学校官网显示,张建雨进入华东理工大学执教近20年,他的研究方向是相变储能技术和特种蜡。

  据李慧敏回忆,李鹏告诉过她,导师张建雨开有公司,导师的哥哥也有公司,平时导师会安排工厂的活让他干。刚开始,李鹏并不排斥,他希望能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毕竟命运掌握在老师手里”。

  不过,李鹏跟同学“吐槽”说,张建雨的心思主要在工厂,不怎么管他,自己见到导师的次数也不多。

  “感觉他(张建雨)更像一个商人。”李鹏的同学评价说。

  李慧敏记得,有一次弟弟告诉她,导师把他做出来的成果卖给客户了,但他并没有得到导师的经济补偿甚至口头表扬。

  李鹏还告诉姐姐,研一暑假时,他被导师带到浙江的工厂待了一个多月,“做实验和一些杂活”,因为那里偏僻,有时还要自己带菜过去。一个多月的劳动后,李鹏得到了导师的1000元补助。这是他从导师那里获得的为数不多的经济补偿。

  事实上,出生于农村的李鹏也面临着经济压力。李鹏的姐姐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家中经济来源就靠父母外出打工和种地,供了她和弟弟两个大学生,弟弟本身要挣钱,寒暑假一般会找家教或其他兼职工作,以解决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弟弟压力也比较大”。

  “父母都是那种性格,吃亏是福,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那种不太爱计较这些事情的人,稍微吃点亏也没感觉会怎么样,也没有太去跟老师反抗。”李鹏的姐姐说。

  据李鹏的同学介绍,张建雨不希望马上发表李鹏的研究成果,如果李鹏的论文发表了,就意味着实验内容将会公开,工厂将失去竞争优势。

  读研一时,李鹏跟姐姐说,自己的导师“很抠”——别的研究生导师会给学生发补助,但张建雨并没有给过他。

  李鹏的同学说,导师工厂的客人来参观实验室时,李鹏也要负责接待。李鹏向同学抱怨说,请客人吃饭的餐费也是他付的。

  李慧敏告诉记者,有一次,弟弟告诉她,学校实验室的仪器坏了,但导师不给钱,让他们自己去修。

  这些郁闷的事情,李鹏时不时会和姐姐提起。李慧敏跟弟弟说:“你怎么这么倒霉,碰到这样的导师。”不过,李慧敏觉得,导师不给钱倒也无所谓,就当是学习了。

  有时候,李慧敏也劝弟弟说:导师这样做,你该拒绝的也要拒绝。但李鹏说,导师的权力大,“说不让你毕业你就毕不了业,能忍的就忍了”。

  春节跟好友郝山(化名)聊天时,李鹏说,自己跟这个导师(张建雨)没学到什么东西。他说,自己“不愿意读这个书了”。

  在张建雨的另一名已毕业的同门看来,导师人还是和气的。

  中试实验后可走向产业化

  5月18日,李鹏发了一条朋友圈,姐姐李慧敏在下面评论了几句,这是她跟弟弟最后的交流。

  5月23日,周一,李鹏离开学校。

  这天晚上,李鹏的母亲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告诉她,实验室出事了,她的儿子李鹏在里面,并让她快点来上海。李母赶紧打电话告诉丈夫,李父怀疑这是诈骗电话。他拨打儿子的手机,没有人接听。

  “就算是骗子,也得去看看。”这个连100元车费都嫌贵的男人,买了机票从自己打工的河北邯郸来到上海。李母也从打工的浙江义乌赶往上海。

  来到上海,他们却没见到儿子,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李鹏的父母一直以为,儿子只是受伤了,所以没法打电话,直到他们得知儿子在工厂爆炸中去世的消息。

  出事的工厂位于青浦区练塘镇,这家公司租赁了一座厂房,生产各类特种助剂蜡,年产量750吨。

  在焦耳蜡业的官网上,可以看到,该公司成立于1997年——正是张建雨在华东理工大学开始执教的那一年。公司注册资本100万元,由张建雨控股。

  该公司的科研背景不容小觑。公司称,“拥有由博士、硕士、教授及副教授组成的研发队伍……与国内多所高等院校、科研院所有着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网站上还醒目地写着:上海焦耳蜡业愿为你开发特种蜡新产品。

  工商资料显示,2015年6月,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由张建雨变更为张建军。目前,该公司的工商公示信息中,行政处罚信息、经营异常信息、严重违法信息均为空。

  5月25日上午,李鹏的家属来到这家工厂。他们没能进到厂房内,只是隔着工厂的大门往里看。李鹏的姐夫看到,工厂房顶的瓦都炸烂了,有工人正在里面施工。

  李鹏的母亲跪在铁门边,哭得站不起来。

  李鹏学化学专业以来,李父一直很关注儿子的安全。去年年底,他看到清华大学实验室爆炸、一博士后遇难身亡的新闻,连忙给儿子打电话,提醒儿子做实验要小心。李鹏告诉父亲不用担心,他说自己做的实验没啥危险。

  李鹏的一个研究生同学说,在实验室环境下,李鹏的研究方向确实没有太大危险——实验室的安全措施比较完善、控温精确,试剂用量也小,一般只有几克。

  但在工厂,危险被放大了。

  李鹏的一个研究生同学说,学院里也有其他老师在外面开公司,但一般不会让学生到工厂里做实验,而是在学校实验室里做基础研究。

  李鹏的同学猜测,李鹏前往工厂做的很可能是中试实验,但这一猜测尚未得到调查证实。北京化工大学的一位博士生导师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化工厂家要研发一款产品,通常先要在实验室做小试实验摸索条件,在正式投产之前,要再做中试实验,中试实验成功,就可以向产业转化。

  这位博士生导师介绍说,大多数研究生只做小试实验,“如果导师没有绝对把握,不能让学生参加中试实验”。在他看来,中试实验是一把双刃剑,“中试实验更接近生产,更接近成果转化,是真的东西”。

  中试实验的性质,也被媒体猜测为论文发表受阻的原因。前述博士生导师透露,做小试实验的目的是摸到生产条件,如果发表了,“人家就可以根据你的小试结果直接做中试了,你就没有专利保护,因为论文是不受保护的,刊登了就能拿来用,用完以后就成了别人的了,人家先做了,把产品搞成了,把市场占领了,你就白干了。

  “但是,一般导师和研究生之间可以协调这些,关系是比较融洽的。”他说。

  上海市安监局已成立事故调查组

  来到上海后,李鹏的家人被安排住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由几位校方人员全程陪同。

  接到噩耗的时候,校方说出事了,李鹏的家人以为在实验室,问“送医院了没有”。对方则说,情况不明,“我们问为什么不明,他们说因为不在学校”。

  “当时就想着,学校一个学生,为什么不在学校而在外面出了事情,对方说是在外面做实验,当时具体也不清楚是在哪儿。”李鹏的姐姐回忆,李鹏的父亲到了事故现场,她则猜测“我弟应该还在”,因为手机一直能通,QQ也在线。

  这几天,李鹏的家人被带着看了李鹏的宿舍,看到李鹏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此前,李慧敏听说弟弟跟导师的邮件往来,都存在电脑里,但李家人在宿舍并没有看到这台电脑。临走时,李父在儿子桌上拿了一支黑色中性笔作为纪念——这是他们带走的唯一一件物品。

  他们来到李鹏生前所在的实验室,那个“用房负责人”注明为张建雨的实验室已经大门紧闭,并贴着盖有资源与环境工程学院公章的封条。

  更多的时间,他们只能待在宾馆的房间里等人“给个说法”,但校方的态度和处理的进度都让他们感到不满。

  李鹏的家人跟校方代表有过两次会面,双方不欢而散。按照李鹏家属的说法,与他们会面的校方代表只说“隐隐觉得学校有一点责任”。这让李鹏的家人感到愤怒,他们认为,李鹏在这里上学,就理应由学校负责。

  学校宣传部负责人表示,对于学生在校内实验室的安全管理和教育,学校都有正在执行的文件,但是学生在校外的行为,校方很难掌握。

  该负责人说,按照学校规定,除非学校委派,否则教师不得在校外担任董事长、经理等实质性兼职,个人也不得以法人(代表)的名义开办公司。她说,导师张建雨在校外开公司的行为属于私自行为,并没有走学校的正规程序,此前学校也并没有接到过学生投诉。至于是否清查学校教师的实质性兼职行为,该负责人表示目前尚不了解此类信息。

  关于导师要求学生帮自己干“私活”的做法,该负责人表示,如果有学生投诉这样的行为,学校肯定会作出处理。

  该负责人称,目前学校仍在等待有关部门的调查结论。

  对于家属的要求,该负责人说:“李鹏出事了,谁都不希望看到,他也是华东理工的孩子,但是调查结果没出来,学校也没有处理的依据。

  记者致电青浦区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询问事故调查进展及结论,得知此事由上海市安监局成立的事故调查组负责。

  记者十数次拨打上海市安监局的办公电话,均未能打通。华东理工大学所在片区的凌云路派出所民警称,在刑事拘留期间,均不允许会面。

  李鹏的姐姐说,弟弟从小成绩优秀,但高考却失利了,后来努力考研来到现在的学校,通过本科阶段一位老师的介绍才认识了张建雨。

  如今,父母还在等待着有人能“给孩子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