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城里人”勿居高临下嘲笑“庞麦郎们”

17.01.2015  15:12

庞麦郎

这两天,一篇题为《惊惶庞麦郎》的报道在网络上热传。报道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庞麦郎的年轻人,他是“网络神曲”《我的滑板鞋》的演唱者。看过这篇报道的读者,有人听过他的歌,也有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不过都难免对庞麦郎产生这些印象:怪诞、浅薄、无知……是的,相貌平平却自认“很帅”,把陕西汉中当成“魅力之都”,这颠覆了人们对娱乐明星的认知,更折射了“城里人”和农村进城“屌丝”的价值观冲突。

庞麦郎的歌曲的艺术品位的确不高,但是,在互联网音乐营销的时代,哪怕只要抓住了一小部分人的需求,就可能制造风靡的局面,成为大街小巷盛传的“神曲”。庞麦郎可能被这样一批年轻人所喜爱:他们文化水平不高,收入一般,居住在二三线城市、大城市郊区,在生活方式上散发着浓郁的“屌丝”气质。

所以,质疑庞麦郎的品质也好,批评他为人处事的方式也好,可以见仁见智。不过,要看清“庞麦郎”形象的真面目,就必须把他放到欣赏他、理解他的群体中去,把明星庞麦郎“双重人格”中多出来的那一重拿去——出名前他勤勤恳恳,渴望成功,小心谨慎;出名后他自信心膨胀,缺乏原则,与人交往脾气差。放在“屌丝逆袭”的语境下看,前者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庞麦郎”形象。

庞麦郎准备好出名了吗?没有。因此,直面金钱、名气和演艺圈复杂的社会关系,他几乎没有驾驭的能力,一举一动都可能失当。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屌丝逆袭”的困难,即使在物质上实现了外在的“逆袭”,在收入水平上超过“城里人”,也并不意味着价值观真正被他们所接受,他们难以在精神上实现“逆袭”。实际上,庞麦郎粉丝的“基本盘”始终是那些“屌丝”们,在出名之前,庞麦郎也就是那样的形象,他创作的歌曲也是源自“屌丝”的生活。

在艺术欣赏上,可以批评,可以讽刺,但是在生活方式上,不应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嘲笑。在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城里人”看来,“屌丝”的审美逻辑和生活逻辑的确难以理解。这与他们出生成长的环境分不开,与他们谋生的艰辛分不开,与他们“抱团取暖”的集体强化分不开。理解不理解,不重要,对“屌丝”来说,他们最需要的是尊重,无论价值取向怎么差异,生活习惯如何不同,“城里人”和“屌丝”的人格地位是平等的。

正如《人物》杂志报道的标题,庞麦郎是惊惶的,然而他并不失措,并没有迷失自己的目标。诚然,那些目标在见多了世面的某些“城里人”眼中,有些虚无缈缥,甚至不知高低。但是,这些透露出浓烈的农民理想主义气质的目标,也是推动社会向上向善,化解矛盾与对立的催化剂。庞麦郎的成名能给他那些籍籍无名的“屌丝”兄弟们鼓劲加油,能帮助他们增强获得社会认可的信心。

而且,如果抱着善意的目的,我们并不难发现保留在一部分“屌丝”身上的精神美。他们不甘于沉沦于发展滞后的环境,有积极向外闯荡的动力;出生于农村的他们进城后,或许会被霓虹灯搞得眼花缭乱,但能够保留勤劳朴实的内心;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他们却拥有明确的权利意识,敢于表达、实现自己的诉求。是的,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被误解为“怪胎”,但他们的“心气儿”坚定地表达的,是渴望尊重的独立人格。

此前报道:

惊惶庞麦郎

你们谁最好看?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吗?”以《我的滑板鞋》一歌走红网络的约瑟翰 庞麦郎先生在QQ上问。接到采访邀请后,他把《人物》所有记者的微博关注了一个遍。

最好看的已经结婚了。”记者说。

那你怎么样?”他补了个笑脸。

“……还可以吧。”

那你来上海我们再说。”他同意了。当天凌晨3点,他给记者打电话,说睡不着要聊天,不陪就取消采访。聊到5点,他想挂了,因为“西游记》要放了" >我要看电视了,《西游记》要放了”。

第二天,见到《人物》记者后,庞麦郎收起了此前的戒备,没再要求查验记者证和身份证,也没再提接受采访要收费。他的头发板结油腻,弓着身子站在上海普陀区的街道十字路口,羞涩得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抠着手说,“去我酒店吧先。

一推门,一大股食物腐烂、被单潮湿的味道。他挺不好意思,招呼服务员来打扫。

房费每天158元,位于转角,不足10平方米,没窗,大白天也得开灯。床脚的被单上,沾着已经硬掉的、透明的皮屑、指甲、碎头发和花生皮。唯一的板凳上堆着他的褐色牛仔布大包。房间的床头,他郑重放了一张歌单,选了5年来写的10首歌,打算出专辑用。

在上海待了半年,庞麦郎的活动范围是一个以小旅馆为中心,半径200米的圆。他没电脑,不会用手机连WiFi,醒了出门去网吧聊QQ,谈找上门的商演生意,没生意时就打连连看。吃饭叫外卖,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只有法语频道能看。他不懂法语,仍坚持收看凌晨5点播出的法语动画版《西游记》,这是他夜里唯一的娱乐。

他拎来一袋生花生叫记者吃,然后径直去了洗手间,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一边蹲坐在马桶上一边说,“我要上封面,必须在最前面,拍照也必须把我拍得帅,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他要求穿着身上这件价值100多元,买于夜市的花衬衫为封面拍照。

女服务员正在把旧床单扯下来,一抖,毛发、皮屑泼泼洒洒散在空气里。他起身,冲水,马桶剧烈抖动。

庞麦郎藏身在这家小旅馆里,躲人。此时距他凭借“神曲”《我的滑板鞋》爆红网络已有小半年。这首歌写的是一位少年苦寻后买到心爱的滑板鞋的快乐,歌词离奇,曲调混搭,唱腔带着浓厚的陕南口音。

他的经纪公司、父母、老朋友,都在找他。“我火了成了肥肉了,哪个都想来割一刀”,庞麦郎说。他频繁换手机号,谁也不见。在上海,跟他接触最多的是旅馆前台—他不会开热水,每次都叫前台帮忙。

用力找前途

庞麦郎本名庞明涛,35岁,陕西汉中人。成名后,他接受视频采访。“主持人一问,他就说他是台湾人,是90年的,我们都傻了你知道吗?”庞明涛签约的华数唱片的经纪人李希告诉《人物》,艺人改小年龄很常见,但庞明涛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改小11岁,有陕西口音却说自己是台湾人,让公司骑虎难下,不得不帮他打圆场。

老家熟人频繁在贴吧发帖,证明他是汉中人。面对媒体质疑,庞明涛撑不住了,改口说自己祖籍台湾,大陆长大。

此刻,猫在旅馆里的庞麦郎依然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以“这个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回答所有问题。直到《人物》记者说起汉中是平原,务农相对轻松,他才猛拍大腿,回忆道,“根本没有!很累!”他身体瘦弱,夏天酷热,还得下田割水稻,再把稻穗一担担挑到晒场。“简直要我命。”他拍拍自己的肩,“你看我担不担得起嘛?我不是搞种地的。

剥着花生,他渐渐松弛,说自己其实在陕西汉中宁强县南沙河长大,此地夹在大巴山和秦岭之间,是古蜀道的入口,“特别穷”。

庞明涛从小在姑姑家长大,自认“读书很用力很乖的”,但因家境和成绩不好,很早就退学了,也不讨人喜欢。聊到家人,他紧皱着眉,把头埋在膝盖上,“不说他们,没好的人。”他成名后,儿时玩伴庞志斌在贴吧发帖,骂他“想红想疯了”。“他小时候就是个拐棒子(脾气古怪),”庞志斌回复《人物》记者私信,“他唱的啥玩意?土得一逼。你们还采访他?!!”再不愿多谈。

庞明涛说,自己那时“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喂牛时他蹲在一旁看奶牛吃草,一看一下午,“吃得特别快,边吃边屙,屙起来一大坨一大坨的。”聊到奶牛,庞明涛不再绷着,露出少有的天真兴奋的神色,他猛拍了下手,“牛奶真的太好喝了,我该给奶牛也写首歌的,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他干不了农活,被人瞧不上。2008年,他决定进城“找前途”。先到宁强县,他干不了电工、贴地砖这样的技术活,搬砖又觉得吃力。很快又去了汉中,他在一家 KTV落脚,工作是切果盘,每天从下午4点做到凌晨4点。“切最多是西瓜,切成一条一条的,有客人线什么的坏了,叫我们进去修一下。

在歌词中,他将汉中称为“魅力之都”,有他从未见识过的好事:2000元的月薪,“别人不一定有”;下午开业前,经理组织所有人在门口列队拍手、跳舞、喊口号,他觉得“挺有意思”;没生意时,他会与同事悄悄溜进包间,调低声音唱几首歌,他最喜欢刘德华的《天意》:“谁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谁在意/我的明天去何处……

有一次,庞明涛偶然点到一首迈克尔 杰克逊的歌,被震撼了,“我就觉得太潮了,非常国际化!”听同事说杰克逊“一首歌可以卖大几十万”后,他觉得“这个事情我肯定能做成”,暗暗立志要做“中国最国际化的歌手”。

晚上回到宿舍,工友们蹲床上抽烟打牌,庞明涛不理他们,盘腿面墙而坐,把一个小学生小字本放在膝盖上,写歌,一首接着一首。《我的滑板鞋》就写于这个时期,歌词中“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灵感来自杰克逊的太空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野心,怕丢了工作,也怕同事们“只会笑我”。

人物》记者通过QQ空间找到他那时的工友郑军,郑军客气而谨慎,“他歌我也欣赏不来,你们别害他……他有现在挺不容易的。”他记得庞明涛曾在宿舍表演过一次“太空步”,写歌“写了厚厚一本子”。

庞明涛写了《打吊针》(后改编为《摩的大飙客》):与工友在工地上比赛骑摩托,受了伤去打吊针;《西班牙的牛》:幻想自己是西班牙斗牛士,斗牛时抱着必胜的决心……歌词情节多与打工经历有关。

2013年2月,庞明涛已经攒够了十几首歌,觉得“汉中发展小”,没朋友,他决定离开,随身带的牛仔包里,只有一张脏得看不出花色的床单,和写满歌词的小字本。

坐了18个小时的硬座到北京,一下火车,庞明涛立马去网吧,搜“录音棚、专辑”,找录音公司地址,一家家抄在小纸片上,挨个去看,最后选定一家,交了6000块钱,是他自2008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

他不会租房、不信任中介,没地儿住,夜里只能去网吧,一把接一把玩连连看,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用床单裹住头,才能斜躺在椅子上睡着。7月,连去网吧上通宵的钱都没了,他就在公园背风处的长椅上凑合一晚。

庞明涛一个人抵挡着整个世界。他怪家人“不懂我的理想”,绝少与他们往来。电话那头,庞明涛的父亲对《人物》记者谈起儿子,语带无奈,“我真的管不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真的,都不懂。”他的母亲就在一旁,疲惫沉默。旧友在QQ上问庞明涛最近在哪儿,他回复“不关你事”。他把身体不好归咎于政府,2012年,他在QQ空间写道,“中国政府荼毒人心,手段残忍毒辣,毫无人性,从2008年至今本人一直在药物中痛苦挣扎”。

一次他掉了20块钱,去朝阳区一家派出所报警,闹到半夜,坚决不走,要求民警必须把钱找回来。民警只好给他手机联系人挨个打电话,找人把他劝回去。这次经历对他打击很大:他过去经验里,老家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要跟我耍”的奶牛,城里唯一信任的只有警察。现在,连警察也在敷衍他。“太坏了,都是坏人,所有人都在骗我,想利用我名气搞钱。”他回忆道。

谁要是算计我,他还没有出手,就被我看透,我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庞明涛捏拳,做出恶狠狠的样子,用戏剧性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