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虹谈梁启超“书生从政”

13.05.2014  14:09

夏晓虹,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梁启超研究近年来已成国内显学,但一般读者对梁启超的认知,多停留在其早年参与变法维新的阶段,对民国创立后梁启超在政坛的活动以及晚年的著书立说,则不甚了了。事实上,就像北大中文系夏晓虹教授新著《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的书名所揭示的那样,终其一生,梁启超都徜徉于政治与学术之间。他的政治家身份,显著影响了他的学术研究;而他的文人情怀,又时时见于他的政治活动。所谓“书生从政”,在梁氏身上得到了最鲜明的体现。

梁启超一生的政治立场似乎一直在改变,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讳言,戊戌变法时,他自然是改良派,变法失败之后,他一度似乎支持革命,但1903年《苏报》案后,又转而保皇,凡此种种,您怎么看待梁启超的这种“善变”?

夏晓虹:就外在的政治表现而言,梁启超确实一直在变化。并且,和一般人贬斥“多变”是首鼠两端的恶德不同,梁启超一直肯定甚至赞赏“善变”。其实早在1899年流亡日本之初,梁启超就写过《善变之豪杰》一则短文,强调变的只是“方法”,“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而方法的改变有其必要性,或“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总之,“善变”是因应时势的需要以及个人思想的进步而发生。这也预言了梁启超此后的政治选择。

就你提到的戊戌变法以后的表现看,梁启超本来对维新运动抱有极高的期待,一旦落空,而且六君子、包括挚友谭嗣同人头落地,自己被迫流亡海外,不知归期,这些自然会让他情绪激愤,容易和革命派靠拢。也就是说,在慈禧等顽固派已经控制局面的情况下,梁启超认为改良的道路已走不通,因此必须采取激进的革命手段。这才有了他和孙中山谈合作之事。但1903年梁启超游历美国的观感,使他的思想又发生了转变。所谓“吾自美国来而梦俄罗斯”,似乎一下子又从他所向往的民主共和退回到专制独裁的体制。其实,除了身临其境,对美国的认识更深入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梁启超发现,尽管华人到了最先进的共和国家,各种不文明的积习依然存在。所以,问题仍然回到“新民”,即需要开通民智以改造国民性,使中国民众具备现代国民的资格,而单凭革命并不能达成这个目标。

以此为例,梁启超每次的转向或改变,都有其内在理路,需要具体的分析。不过,从大致的轨迹看,梁启超的“善变”还是显示出他能够并且愿意与时俱进。我觉得郑振铎的说法最精彩:“他如顽执不变,便早已落伍了,退化了,与一切的遗老遗少同科了;他如不变,则他对于中国的供献与劳绩也许要等于零了。他的最伟大处,最足以表示他的光明磊落的人格处便是他的‘善变’,他的‘屡变’。”(《梁任公先生》)

梁启超与其师康有为在政治上似乎也是冲突不断,您怎么看待两人的分歧与冲突?

夏晓虹:梁启超和他的老师康有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同上述梁启超的性格也有关系。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曾总结两人的区别为,“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因此,康有为的君主立宪保皇立场一以贯之,而梁启超则有动摇,直至放弃。就政治分歧看,最早的冲突正是梁启超赴日后的倾向革命。尽管这次的回头根本上还是内力的作用,即梁启超游美后的自我反省,但康有为此前的一再责难与警告,特别是发表在《新民丛报》上的《南海先生辨革命书》,对梁启超诸人的革命言论大加批驳,并以“大病危在旦夕”相要挟,也给梁启超造成了很大压力,不得不表示悔改。

当然,康、梁最严重的一次分裂是1917年张勋拥戴清废帝溥仪复辟,两人彻底站在了敌对阵营。而且,在梁启超反对复辟的通电中,斥责“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把老师康有为一并骂到。从个人道德说,康有为的执守不变有值得尊敬之处;不过,如果上升到国家前途的层面考量,梁启超的抉择无疑更应该肯定。

而我还想说的是,虽然有这么多冲突,但像章太炎那样的《谢本师》式决裂书还是不会在梁启超笔下出现。梁启超到底还有尊师的一面,在康有为七十岁生日时,师生已经和解,梁启超送上了亲笔书写的巨幅祝寿文《南海先生七十寿言》。并且,此后不到一月,康有为即遽尔去世,这对师生关系的结局总算圆满。

1904年之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和革命党在《民报》上大打笔仗,一时间俨然是保皇党的言论领袖,您怎么看待梁启超和革命党之间的这种意识形态冲突?

夏晓虹:梁启超1906到1907年与《民报》的论战,很长时间一直被看作是他的政治污点。1936年《饮冰室合集》出版时,还特意删除了论争中的两篇重要文章《杂答某报》和《中国不亡论》,应该有“为逝者讳”的意思。这个论战后来被简化为“保皇”与“革命”之争,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而且,即使要概括,讲“立宪”与“革命”之争还更准确些。

从梁启超的思想脉络考虑,他在论争开始时提出的“开明专制论”,本是继续了游美归来的思考。既然国民程度不够,不能实行立宪,于是需要“开明专制”来开启民智,提升国民政治能力。可以明确的一点是,在梁启超这里,“开明专制”只是“立宪制”的预备阶段,并非终点。当然,论战一旦开始,涉及的问题越来越广泛,双方在辩论中都会有卓见与偏失。这些还需要学界仔细清理。不过,以前那种一面倒的对革命派论说的肯定已不复存在。起码,革命派主张的排满只是一时的策略,不足以成为长远的政治目标,已为事实所证明。而梁启超对于变专制为君主立宪的“政治革命”的坚持,则使他随后将讨论付诸行动,立宪运动也实实在在地由日本到国内铺展开来,并最终左右了时局的发展。

慈禧死后,梁启超在政治上相对活跃起来,在辛亥革命爆发后,梁启超作为保皇党人的态度和应对是怎样的?

夏晓虹:辛亥革命是由武昌起义引发,过去只看到它和革命派的关联,现在的研究已越来越明确了立宪派在后续阶段的作用。各省的纷起响应,大多是由于立宪党人对清廷的失望而转向革命,满清王朝才因此失去了天下。而从1906年6、7月间,梁启超为清政府派遣的出洋考察宪政大臣代拟奏折(事件的相关考证与代拟奏折见本人新著《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起,即深度介入朝野的立宪活动,和各省的不少立宪派领袖也结下很深交谊。辛亥革命后,他的立场和选择与国内的立宪人物一致,正不足为奇。而1912年10月梁启超的最终回国,也和这些人的招邀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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