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百余工程停工 拆迁户要原市长回来收拾烂摊
大同市文庙附近开发的一片仿古四合院,附近基础设施建设已停工,周围都是废墟。
11月3日,大同市四牌楼附近,耿彦波“粉丝团”在聚众讨论。
当铁杆“耿丝”卢廷高因请愿,于10月15日被大同警方行政拘留后,“耿彦波粉丝团”再度为人热议。这个松散的团体,成员包含老党员、退休公务员、老教师、拆迁户、包工头、农民,各色人等。他们“挺耿”原因各异,有的感动于耿的铁腕作风;有的在大拆大建中获益;还有的在官场仕途升迁。他们为原大同市长耿彦波请愿,更多地是体现了一个美好愿景:希望政府高效、廉洁、雷厉风行。但粉丝团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大拆大建过于猛烈,透支未来造成潜在风险。耿彦波离任以后,125项在建工程被叫停。大同市政府2013年累计负债超过130亿元。有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停工和巨额债务有关。
昨天,距离卢廷高提起行政复议法定时间还有不到五天,卢廷高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准备到街头做一个演讲,告诉更多的人自己的经历。
这位52岁的市民不久前因为唱国歌的举动被行政拘留了15日,被释放后,媒体的报道令他一下成为大同市的“名人”。
10月15日下午3点左右,卢廷高拉着台式音响匆匆赶到大同市市委门前时,这里已经积聚了几十名群众,市委门前的马路边上,还摆放着三十口烟花。卢廷高捧起话筒高声喊话:感谢共产党的英明决策……
卢廷高演讲中提到的“党的英明决策”指的是半个小时前中纪委官网发布的消息,“大同市委书记丰立祥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半个小时以后,三十多名身着蓝色休闲衫的年轻人开始冲入人群抢夺地上的烟花,追着卢廷高抢夺话筒。一名叫周连宝的老人正在抽着香烟看热闹,随手用烟头点燃了脚下的烟花,“轰!”烟火直冲上天。人群静默一秒钟,开始四散。
耿彦波“粉丝团”每天下午4点,在大同古城四牌楼开“例会”,耿彦波主政时修复了这一建筑
11月2日,被释放的第3天,卢廷高告诉新京报记者,10月15日他去市委门前演讲,也是为了呼唤耿彦波回大同。“丰立祥被抓,我们又看到了希望,希望耿彦波回来,继续建设大同。”当天晚上,卢廷高被以寻衅滋事罪拘留十五天。同被拘留的还有赵云孝、周连宝。
媒体曝光此案后,网上舆论多有质疑,认为警方滥用职权打击市民支持反腐呼声。
10月18日10点左右,大同市民在和阳门前聚集,表达希望原市长耿彦波重返大同的愿望。大同市公安厅的数据显示,最高聚集峰值700人。
大同市公安局一位高级警官告诉新京报记者,被处罚市民系非法聚集影响了交通秩序,处罚他们,并非因为他们喊反腐败口号,“而是表达的方式和行为,影响到了公共秩序。”警方的处罚是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和相关规定。
卢廷高是一位国企干部,身材魁梧。另一位被拘留的当事人赵云孝是一位农民,腿部有残疾。他与卢廷高都是挺耿派的“风云人物”。他们还有一群“战友”,组成了坚挺耿彦波的“粉丝团”。
耿彦波“粉丝团”每天下午4点,都会在大同古城四牌楼开“例会”。他们大多是中老年男性。
最近,围绕着两起请愿事件,“粉丝团”展开了更加“广泛”的讨论,每天都有上百人聚集。11月3日,新京报记者在四牌楼附近看到数十个人聚集,有人蹲坐,凝神静听最新小道消息。有人围站着,分享着网上抄来的新闻。
大同四牌楼是大同古城的标志性建筑,50年代初被拆除,在耿彦波主政大同期间被修复。为何选择这里聚会?“粉丝团”的赵立民告诉新京报记者:“是耿市长让四牌楼恢复了生机,来到这里,就想起耿市长。”
“粉丝团”发轫
耿彦波“粉丝团”是由一群关心大同市发展的热心市民聚众聊天发展而来的
赵立民是“粉丝团”最早期的成员。据他介绍,“粉丝团”早在耿彦波主政大同时即已出现,是由一群关心大同市发展的热心市民聚众聊天发展而来的。
2008年1月,耿彦波从太原市委常委、市政府副市长调任大同市市长,随即掀起了“名城复兴”运动,展开云冈大景区建设、北岳恒山深度开发、古城修复运动。大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据大同官方数据显示,耿彦波主政时期,城市改造建设拆迁面积1000多万平方米,四年新增建筑面积2000万平方米。
如此大规模的市政建设牵动了整个城市的神经。粉丝团的张顺友记得,大约在2009年初,开始有一些闲暇的热心市民不定期地聚集在大同城墙边议论,“是不是又来了一个只会瞎拆乱建的‘败家子’市长。”
这群人中,有的是老企业员工,有的是退休公务员,有的是老教师。他们一辈子居住在大同,工作在大同,曾经是这座城市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年近七十的卫景天老人说:“我们都是为了大同好!希望大同好!”
这些人另外一个特点就是,生活有保障,比较清闲,有一些渠道获得官场的“小道消息”。
这群人的话题经常围绕着新市长耿彦波和他掀起的城市建设进行。耿彦波经常在工地现场办公,市民们经常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关于他的故事也开始从街头巷尾流传出来。
退休教师陈玉林是粉丝团的“老资格”,他记得,当时传播甚广的一个故事是“耿彦波铁腕拆官房”。迎宾路修建时,附近有很多违章店铺,其中十几间属于该市一位高级别官员的妻子。耿彦波来到拆迁现场,指着这排店铺当众问这位官员:听说这些店铺是你的?这位官员连连摆手。耿彦波说,不是你的就好,拆!
这些生动的、口口相传的故事,令这些市民觉得,“耿市长不一样!”
“耿市长感动了我们!”卫景天老人说。聚集群众从言谈之间的赞誉,逐渐转化为以实际行动挺耿。
2009年9月,耿彦波对云冈大景区拆迁修建,项目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国家文物局因景区违规修建人工湖责令停工。短短的一条小新闻,却掀起了大同市民沸腾的情绪。
2009年9月5日一大早,人们在红旗广场掀起了万人签名挺耿活动。卫景天告诉记者,他们这群常在城墙下聚集的人,表现得尤为积极,有些人买了红布,有些人拉起横幅。
卫景天介绍,2010年后,城墙脚下的聚会开始定期化,每天下午4点开始,直到太阳落山,人群才散。
2011年,耿彦波的名城复兴运动进入高潮,关于耿彦波的讨论也越来越多,以陈玉林、卢廷高为代表的这群人对耿彦波的支持和赞扬也越来越热情,并给自己戏谑地起了个名字——“耿粉”,这个团体也随之被大家称为耿彦波粉丝团。粉丝团“团员”当时达到上百名。
也是从那时起,“耿粉”们开始有意识地挺耿——搜集传播耿的事迹,塑造耿的高大形象。
卢廷高是其中的“铁粉”,他几乎每天都到粉丝团来,他能学着耿彦波的和顺方言,背诵耿的讲话,“文化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卢廷高说,这是他看了很多遍视频,一字一句练出来的。
拆迁受益者“粉耿”
大同建设日益推进,在拆迁中受益的拆迁户和建材商也加入了粉丝团的行列
随着古城墙修复工程的推进,2012年年底,城墙下面的“根据地”被基础设施建设占用,“粉丝团”的聚会地点逐渐转移到了四牌楼,因为交通位置显著,更多的人被吸引加入了进来。和粉丝团刚形成时单纯关心时事的退休人士不同,新加入的粉丝们大多获益于耿彦波发起的市政建设工程。
孙海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之前居住在古城棚户区,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60多平米的平房里。城墙修复工程中,孙海的房子被拆迁,在政府的补贴下,孙海自己出了四万元钱,在地段很好的大同新南站对面获得一套80平米的安置房。政府还考虑到他家里有两位老人,上下楼不方便,特意给他安置到较低的三楼。
有一次开车路过四牌楼,孙海看到一群人在讨论耿彦波,就把自己的故事“贡献”了出来。以后,孙海几乎每个月就来一次,“围观”或者参与“例会”讨论。
像老孙这样的拆迁受益者,在大同是一个人数巨大的群体。据新京报记者了解,在大同城市扩建过程中,为安置拆迁居民,共建设安置房800万平方米,安置群众数万户。
受益于庞大市政工程的并非只有拆迁户。建材商胡立民告诉新京报记者,2008年之前,他的生意冷清,几乎维持不下去了。耿彦波在大同大兴土木后,他抓住商机,三年赚到了一百多万。2012年年初开始,他也不定期加入到粉丝团的讨论中,成了耿彦波的铁杆粉丝之一。
耿彦波主政大同的五年里,城市的面貌也日益改观。城市规划建设面积由90平方公里扩展到180平方公里,古城墙修复完成四分之三。另外,还有正在急速推进的包括美术馆、博物馆、大剧院、图书馆、体育馆五大场馆项目、高铁站项目,以及大量的安置房项目。
大同建设日益推进,四牌楼的故事越来越多,耿彦波的粉丝团日益壮大,遇到新的政策,或者有关耿彦波有新的动态,在四牌楼聚集的人群能够达到将近两百人。并且,围绕四牌楼的铁杆粉丝,还有一些外围的粉丝团。有些企业家、政府工作人员,因为不便于公开露面,就开始了“地下”挺耿活动。
煤老板冯立就是其中一位,在耿彦波名城复兴运动的带动下,放弃煤矿生意做起了旅游生意。在公司,他不仅悬挂耿彦波的大幅照片,还定期组织员工学习耿彦波精神。
任命公示,3天变卦
耿彦波被公示为大同市委书记,三天后又被调往太原,这一事件引起了粉丝团的忧虑
2013年年初,粉丝团的核心话题从市政建设转为耿彦波在大同的任期。人们经常一脸焦虑地讨论,“如果耿彦波离任,大同铺开的摊子谁来管?”
当时,丰立祥为大同市市委书记,耿彦波为中共大同市委副书记,市长。卢廷高说,当时人们普遍希望耿彦波接任大同市市委书记。
陈老师认为,大家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在大同,有两条“样板路”,一条是丰立祥任大同市市长期间,主持修建的大庆路,一条是耿彦波主持修建的迎宾路。大庆路多次修复,但撑不过两年,又变得坑坑洼洼,被称为“修旧如旧”,而耿彦波修的迎宾路5年依然如新。
2013年2月3日,《大同日报》头版刊发山西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公示”:“确定耿彦波同志为(大同)市委书记人选考察对象,现予以公示。”
当天,粉丝团聚会,大家纷纷表示“心里石头落了地”。
但三天以后,事情发生了逆转,耿彦波调任太原市委副书记,市政府市长。
“公示时间还未超过七天就突然改变,这不符合组织规范。”陈老师说。
对此,11月12日,新京报记者联系山西省委组织部,该部门工作人员拒绝回应记者的提问。
许多小道消息开始流传,传言耿是被挤走。许多粉丝团成员就此将丰立祥与耿彦波对立起来。
11月12日记者拨打耿彦波手机,该手机关机。
2013年大年初二,2月3日,数万大同市民在和阳门广场聚会,请愿留耿。新京报记者了解到,有粉丝团成员很早就为此做了准备,除了积极转发帖子和相关短信,赵云孝等人还准备了一些耿彦波的照片和横幅。
125项工程被叫停
耿彦波调离大同后,他主政时的多项大型工程停滞,引发拆迁户和建筑商等对现任大同市政府的不满
面对市民情绪的集体爆发,2013年2月16日大同市政府做出回应,刚调任大同的市委副书记李俊明提出凡是已经开工的政府工程,要全力保障;凡是房屋被征收的住户,要妥善安置,等“五个凡是”,承诺“新官理旧政”。
与此同时,有媒体爆出,大同市政府2013年累计负债超过130亿元。大同市政府方面没有回应质疑。但之后,耿彦波在大同主持的多数项目延期或者停工。
按照耿彦波的构想,耗资10亿元的城墙修复工程在5年内完成,2012年底,大同古城内所有现代建筑都将搬迁出去。而在耿彦波离任时,城墙修复工程只进行了一半。他走后,停工至今。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大同市政府的内部资料显示:耿彦波离任以后,125项在建工程被叫停。2013年11月8日,大同市政府下发文件,认为“工程手续不全……严重影响全市建筑工程领域的安全生产”,要求相关部门停止对大同美术馆、大同大剧院等71个在建工程的水、电、建筑材料供应。
记者电话联系大同宣传部,部门工作人员拒绝回答。市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是因为债务压力而停工。
11月3日,一位居住在文庙附近的居民指着一片仿古四合院告诉记者,因为周围拆迁和配套设施停工,建好的院子大多也没通水电,有的木质结构已经开始腐朽。“建成6年没卖出去,谁愿意在废墟附近居住呢?”
新京报记者看到,鳞次栉比的古建筑之间,夹杂着残垣断壁。四合院附近,就是拆迁一半的棚户区,道路泥泞不堪。
大量的半拉子工程致使许多人利益受损。建筑商王冕告诉记者,之前工程款被一再拖欠,现在整天被工人追着要债。他说,“假如耿市长在,项目早就推动了,我的钱也早要回来了。”
拆迁户的生活也受到影响。华严寺附近的居民冯学民的房子拆了一半就停工了。而配套的安置房由于开发商拿不到余款,一直不交房,一家四口至今居住在被拆掉一半的老房子里。他有些邻居甚至挤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冯学民非常羡慕耿彦波在任时安置的那批拆迁户。
“政府不遵守承诺,不作为”,成为四牌楼聚集的“耿粉”们说得最多的话。“粉丝团”成员开始策划一些具体活动,表达他们的不满,并“保卫耿彦波的建设成果”。
今年8月,御河东一处污水处理厂将污水排到御河,央视东方时空曝光后,卢廷高很生气,“耿市长花了五年时间,把大同的城市环境搞好,现在有人开始破坏。”于是卢在一处公园发表演讲号召市民反对此事。
今年10月,赵云孝掀起了一次护城河保卫战。耿彦波修筑城墙的时候,外面预留了护城河的空间,赵云孝发现有人用垃圾填埋护城河,就拉起条幅,扛起国旗抗议。
对此,大同市公安局回应称,垃圾堆积是由于护城河建设工程缓慢,后在处理垃圾时,引发市民“非法聚集”,要求“追究破坏古城环境有关责任人”。
为了表示活动的正义性,卢廷高等人经常会带着国旗。他们一出现,就会引起人群围观,并能获得共鸣。
上个月中,丰立祥被调查,拥护耿彦波的粉丝和市民长期的不满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终于导致了10月18日近千人聚集,请愿要求耿彦波回大同。
谁应收拾“烂摊子”?
部分拆迁户因为大同大拆大建生活陷入困顿,归责于耿彦波留下烂摊子
11月2日下午5点,古城鼓楼东街一处棚户区,下班回来的清洁工耿朝霞向新京报记者诉苦,“没水没电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耿朝霞的大嗓门吸引了附近的街坊邻居,大家开始一起晒苦恼。这群人,被“粉丝团”称为“钉子户”。
2010年,为了建设古城墙,耿朝霞所在的地方迎来拆迁。但由于耿朝霞家的房子是拆掉老平房,自建的两层小楼,拆迁时只补偿一套房子,自建面积补偿极低,耿朝霞夫妇和三个儿子坚决不肯搬迁。
新京报记者走访了解到,大同古城棚户区的居民大部分是原国企职工,原单位倒闭后,很多人靠打零工为生,成为弱势群体。因为无力购房,多在院子的空地上自建房屋。在这场拆迁运动中,这部分居民陷入窘境。
在古城中,还有近4万户居民尚未搬迁,超过2千户居民居住在拆迁一半的房屋中。耿彦波主政期间拆迁区域的基础设施已经被拆除很多,很多居民只能过着无水无电的生活。
一位大同市政府的官员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并不认同耿彦波的大拆大建,“按照目前的人事任免制度,在不确定自己任期的情况下,就搭了那么大的框架,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位官员告诉记者,耿彦波在之前的为官生涯中,已经有过“教训”,2000年,耿彦波被任命为晋中市榆次市委书记,开始对榆次大拆大建,但离开榆次时,耿彦波向媒体坦承,“其实我不想走,榆次老城改造没有完成,这是我的一大遗憾。”
麦肯锡公司城市中国计划研究员李晓鹏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大同的问题在于前几年的投入太猛,没有把握好度;其潜在的危险就在于透支未来,使下一届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包袱。
耿朝霞说,18号请愿活动,她的儿子也去了,但他是带着另一种情绪去的:“让老耿回来收拾烂摊子,给我们个说法!”
□新京报记者安钟汝 实习生袁勇 山西大同报道
摄影/新京报记者安钟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