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篇小说观察:被制造框框的魔法师定格了

18.01.2015  15:09
原标题:2014年中篇小说观察:被制造框框的魔法师定格了

  2014年中篇小说观察——

  被制造框框的魔法师定格了

  一种有害的小说套式

  中年危机的主题为一大类,如唐颖的中篇小说《当我们耳语时》,写中年女子建平在北京飞机场等待飞往美国中西部的时候,因为飞机延误而遇见了旧时的男生金默。于是,在飞机延误的这几个小时里,建平回忆了漫长的过去。飞机来了,两个人说了拜拜,各自推着行李登机。

  尹学芸的中篇小说《玲珑塔》写中年女子朱環的杂乱情感生活和无所适从的人生,她的上司在觊觎她的肉体,她的第二位丈夫是一个无赖,但她依然天真到有些犯傻的程度,这不是她智商不够,而是社会对一个女性、尤其是已婚并离婚女性的天然逼迫。生活在这种逼迫中,朱環的生活破碎不堪,一派狼狈,她又离婚了,然后整个世界一片灰暗。

  弋舟的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写三位年轻时代关系密切的青年:尹彧、邢志平、丁瞳三人的复杂关系,到了中年之后,走向了各自的人生尽头——但邢志平的人生则更为脆弱,虽然他下海发财,并拥有自己的财富。本来看似有各种道路的世界,最终都归为单独的一条,而且是断头路。在这部小说里,弋舟暗藏着一些特殊年代的记忆,不是发表时“有删节”,就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已经主动“挥刀自宫”了。小说试图探索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但这个世界最后一片空白。这几部小说,似乎都是中年人对人生的一种特殊的感受,遗憾的是它们没有带给我一种更为愉悦的阅读享受。这些小说所涉及的世界,没有一项需要我开动自己的脑筋去想象,去思考,小说结束,世界就结束了。

  青年作家霍艳的中篇小说《无人之境》写中年男人楚源和年轻女子柴柴的不伦之恋。这样的“出轨”或者“私奔”的故事,在很多小说里都有。“不伦”并没有形成对整个世界的发问,而停留在自我的重复之中。故事最后,楚源和柴柴去远方,在一个酒店里,形成了最终的肉体现实,故事飞起,落下,如苍蝇驻集在腐烂的饭菜上。

  青年作家张悦然的中篇小说《动物形状的烟火》写潦倒画家林沛的无聊生活。他曾经风光过,被画商捧为未来的大师,与各类女子有性事,乐事,婚事,离婚事,然后忽然就潦倒了,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画商,忽然成为路人。小说的结尾,林沛在“无良”画商家忽然对那个被收养的女孩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于是打算带她悄悄溜走,最后却被关在了车库里——这很有趣,也可以解释为一个隐语。但淡淡的,更多的东西,并没有凸现出来。

  中年危机和不伦之恋,我觉得是一种很有害的小说套式。这种套式在情感上贴近所谓的现实,并被这种缺乏指向的现实所消化,成为现实的残渣。作家无法在所谓现实中挣扎地跳出来,也同样成了被消化的食品,与现实同归于尽。不仅不壮烈,反而最终发出了一种排泄物特有的气味。世界在这里是扁平的,但在米兰·昆德拉那里是多元的,在马尔克斯那里是魔幻的,在莫迪亚诺那里是谜语般的,在村上春树那里是青春迷离的。

  商业社会势不可挡

  “现实”成为思考一切问题的手段时,“现实”思维的局限成为了现实,而且变成了极度的功利主义现实。“现实”观,可能是一种客观存在,也可能是一种主观意识。在文学艺术里,现实可能有多维度,但在唯物观里,现实只有一种。

  “现实”不是接近于无限的真实,就如同真空也只是相对真空一样,“现实”在文学中,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在不同作家那里讲述出来,“现实”应该呈现不同的真实片段。最终,这些真实的材料,不一定能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可靠的“现实”。在二十世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铁板一块的“现实”已经从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脑袋里飞走了。这貌似艳丽的蝴蝶,枯死在蝴蝶泉的树上。

  经过30年狂飙突进的经济发展之后,物质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主控力,“物化”和“拜物教”从政治教科书中跳出来,获得了肉身,成了现实。商业社会势不可挡地成为我们人生中最大块的一部分。

  很多小说写到商业、商战、欺诈的内容,是可以意料的。作家田洱的中篇小说《长寿碑》写一个县城的县委书记为了发展地方经济,而采用了各种特殊手段打造“长寿之乡”概念的故事。故事中的地方文化人老吕写得很生动,他热情,有理想,最后成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造假高手。作者在这里人物与故事展开得都很充分,语言上也极有特点,耐咀嚼。

  作家哲贵的中篇小说《讨债人》则写经济衰退之势下的人与人之间的脆弱关系。眼镜配件厂商林乃界和做放贷生意的林上水、做健身会所的苏海啸、做美容院的诸葛妮是三十年的老友,林乃界和诸葛妮之间,还存在着奇特的恋人关系。慑于税务所副所长胡可去的淫威,每次眼镜厂老板赵来来白拿林乃界厂子的眼镜架,他都不敢吭声。林乃界打算关闭厂子时,想讨回赵来来欠下的五十多万债款。故事就在这反反复复的折腾中展开,到了无法解决的绝境。最后,林上水想了一个高招,给胡可去设套,偷拍了他的色情录像。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林上水把几个三十年老朋友的钱都卷跑了。这个故事把当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脆弱关系,写得很生动,而不绝望,甚至有些小的幽默——那一碰诸葛妮就阳痿的林乃界在全部身家都被老友骗走之后,忽然发现自己行了……

  2014年另有一些作家独辟蹊径,如钟求是的中篇小说《我的对手》关涉谍战内容,写“”曾经做过“间谍”,但因为训练时一次低级错误,被分配到一个很无趣的部门研读信件,而与他一起参加培训的两位朋友,却在本行里做得风生水起。于是,“”做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创造了一个“泄密”事件,然后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并获得了三等功。当一年之后,这件“间谍”案被侦破,“”被开除了,变成了作家。一次,我来到美国爱荷华国际协作中心访问,忽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冲动,他有意地给国内的前同事打电话,引起美国特工的注意。这个故事,在最后走向了另外一种可能,让现实成为一种特殊的叙述。

  作家张庆国的中篇小说《马厩之夜》写的是发生在云南的一个“历史”故事,日军入侵云南,当地一名精通日语的医生,成了“太君”的翻译官,还被强迫去找“花姑娘”,而成了人民的公敌。作者采用了“探秘”的形式,把这样的一个“隐秘”事件发掘出来。那个女主人公“我母亲”小桃子的叙述角度,多少有些《红高粱》的意味。但张庆国没有莫言的胆量,在小说的末尾,取消了这种冒犯勇气,而把故事归为历史和现实。这样,小说就遭到了故事的平暴,成了一种自我的妥协品。

  作家万方的中篇小说《女人梨香》写“旧时代”被包办婚姻的女子梨香的特殊命运,叙事很扎实,平稳。这样一个黯然的人物行走在历史的边角料里,成为一个亮点,同时也仅仅是历史的一粒尘埃。作家不在历史与现实中寻找那些令人紧张的对抗性力量,而是磨平这种对抗性,把历史、政治、现实,都尽量剥离,而企图保鲜人性。但人性不是抽象的,而是现实和思想冲突的产物。缺乏思想和历史现实的冲突,人性就成了一张白纸。

  青年作家常小琥的中篇小说《琴腔》发表后得到一些选刊的关注。小说具有浓烈的京味气息,对京剧、二胡、唱腔等的描写,都很生动,并能结合进琴师秦学钟、武旦云盛兰和剧团官员岳少峰的不同人生走向中,以平缓而有味道的叙述,把几个人物关系,讲述的错落有致。小说一开始,性格老实的琴师秦学钟一出场,就很有气息。作家显示出了驾控结构的能力,让岳少峰和云盛兰以不同的态度、性格加入,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剧团气场。

  简单粗暴的物质现实主义

  小说是什么?这是个古老的问题,又是每次都会被问到的问题。我每年读海量的小说,读得有些麻木了。但这个问题仍然能把我难倒。

  这确实是很难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的问题。要判断一只水果的好坏,只要把它放进嘴巴品尝;要知道一件衣料的优劣,最好放在手掌里摩挲。但小说不能用声、色、味、触、觉这种方式来判断,更不能给出一个具体的数学方程式。

  不过,语言是小说的皮毛,小说好不好,还要看语言的运用。

  据说有人请教文物鉴赏家、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怎么才能懂得一件黄花梨家具的好呢?王世襄先生说,你在黄花梨家具堆里摸上三天,就懂了。

  小说很难说一二三条标准来判断优劣,说标准的大多是冬烘先生:如小说“要写底层”,要“贴着地面飞行”。什么叫做写底层?你是高层,心怀悲悯来关心底层?或者你是底层,自怜自爱万般婉约?又如何“贴着地面飞行”?不怕飞得过低,一脑袋撞墙上么?还有人说要“写生活”“写现实”,我不禁要问:谁的生活?何种现实?

  当今的小说大多脱不了上述的所谓“现实”、“生活”的框框,仿佛是被制造框框的魔法师诅咒了。作家更应该深入地研究何为“现实”、什么是“生活”,而不能只对发生在地面上的某些声响奉若大事。社会上发生什么,小说里就写什么,这样,本来丰富、立体的世界,就被简单粗暴地压扁为“物质现实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