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城之城
吴城是一座时间的废墟。
最初知道它,是因为有人把它视作鄱阳湖上看候鸟的最佳去处。
吴城气候温湿,浅滩辽阔,水肥草美。丰富的昆虫、鱼虾、螺蚌,吸引了大量珍禽来此越冬。早在1988年,吴城就成立了国家级鄱阳湖自然保护区。虽然鄱阳湖也有类似吴城甚至环境更优的候鸟栖息地,但正式挂牌并为外界所知,却晚了很长时间。
“去吴城看候鸟!”每到冬季,南昌的报纸上总会打出这样的口号招揽游客。
我没有找旅行社,坐客车到永修县,然后,在县城和其他游客拼了一辆的士,往那座叫吴城的古城赶。
出了县城才发现,吴城其实是远在鄱阳湖边的一个三面环湖的半岛,枯水期与陆地洲滩相连,涨水时节则沦为孤岛。涨水期吴城的孤独有多深?我恍惚记得,的士离开县城后足足开了四五十分钟才进入吴城地界,一路上,到处是草洲、水汊与一片片簇拥在一起的芦苇。机耕道在荒滩上蜿蜒,寂寞而漫长,让人冲动得不停地下车拍照。
11月份,北方的候鸟还没有大规模地转场,除了一只身影高大的鹤和几只野鸭,没看见多少鸟类。那只鹤在离公路500米左右的草洲上踮着脚昂着头高贵地踱着步,起飞时挥动的翅膀透着厚重。
候鸟不多,注意力就转向人的居所。
行前已通过传闻和资料对吴城有一些了解。
吴城地处鄱阳湖西岸,是赣江入鄱阳湖的咽喉地带,早在秦汉时期就已初具城镇雏形,1500年前,吴城的芦潭是海昏县(江西最早的18古县之一)的县治所在地。东吴名将太史慈曾在此升堂断案。南朝宋元嘉二年(公元425年),随着鄱阳湖的前身彭蠡湖的大肆南侵,海昏县城沉入水下,居民和商业中心迁往对岸的吴城。吴城顺势崛起。
北宋之后,宋王朝的疆土和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移置长江以南,吴城的水运枢纽地位愈显重要,城镇规模和经济地位都上升到新的高度。
到了明清时期,吴城商业达到鼎盛,经济功能比南昌还要强大。吴城商业以转运贸易为主,“吴城濒江而瞰湖,上百八十里至南昌,下百八十里至湖口,凡商船之由南昌而下,由湖口而上,道路所经无大埠头,吴城适当其冲。”
经吴城周转的货物品种繁多。江西本地产品主要有木材、纸张、茶叶、苎麻等,尤以木材为最。赣南山区所产木材顺赣江下至吴城,赣西北义宁州、武宁、靖安等县所产则由修河入吴城。大批木排在吴城集结后重扎为大排,然后经鄱阳湖出长江,远销江浙。
当时,吴城镇东西长四五里,南北宽约两里,镇内常住人口7万余,流动人口2万多,形成了“六坊八码头,九垅十八巷”的社区格局。
各地的水客和商人为了寄寓、交流和储存货物,先后在吴城兴建同乡会馆。最盛时全镇会馆达48座之多。较著名的有:全楚会馆(湖南、湖北)、山西会馆、广东会馆、浙宁会馆、福建会馆、徽州会馆、江西会馆(万寿宫)等。据说,全楚会馆纵深七进,内有水池、假山、花园和接官亭,前门在樊家垅街,后门延伸到黄土水运码头。大门前还有一对威武的石狮,气派非凡。
吴城的交通地位,还可以在一些诗文中找到印证。
1101年,苏东坡自海南放逐归来,曾泊舟吴城,留下《顺济庙石奴记》为证。文天祥被俘押解北归时,路过吴城,抒发“龙行人鬼处,神在天地间”的豪情(《吴城山》)。明代才子解缙曾到望湖亭凭吊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那场鄱湖大战,写道:“一自英雄争战后,两川鸥鸟自忘机”(《望湖亭》) 。
我所看见的吴城,除吉安会馆、湖南会馆、荷兰教堂、中山公园等遗址,已难觅繁华的踪影。曾是店铺林立、歌伎满街的望湖亭脚下,不仅没有街衢,连一片残瓦都看不见,只余空荡荡一大片风吹草低现牛背的绿色草洲。
当地人说,吴城是毁于1939年日军飞机的轰炸,城内70%的建筑物在那场战火中灰飞烟灭。其实,1917年和1937年南浔铁路、浙赣铁路先后建成通车后,吴城就失去了昔日交通枢纽的地位,经济地位已经开始滑坡。这样的命运逆转,同鄱阳、樟树、河口等其他许多水运名埠如出一辙。
寻找吉安会馆时,顺着小巷在“城”里绕了半圈。和许多内地小镇一样,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带着孩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择菜、缝被子。各家的腊肉、香肠也散乱地晾晒在木质的墙壁上,油汪汪地昭示着时间的静止和小日子的自足。听老人聊天的口音,有的是本地的,有的则有点吴言侬语的感觉,随口打听,还真是无锡一带的人,祖上很早就搬来这里经商。民国之后,外地客商的后裔陆续迁回原籍,也有不少习惯了吴城水土的,把他乡当故乡长住下来,只偶尔在舌尖的翻转中泄露着恍然若梦的身世。
民居寥落,居民稀疏,阳光软软淡淡地涂抹在旧砖墙和青石地板上,也投下高低错落的块状暗影。吴城就像一座无城之城,只有失落与传说在半空中缓慢地萦绕。
吴城往事中,听到一桩故事与元末起义军陈友谅有关。陈友谅和朱元璋大战鄱阳湖时,曾屯兵吴城一带。每次出征前,陈友谅都和最宠爱的娄妃约定,如果战胜则一切正常,战败就倒挂帅旗而归。战争初期,陈友谅处于上风,逢战必胜。有一次陈友谅获胜而归,却令部下倒挂帅旗,以测试娄妃的反应。结果,在望湖亭上眺望的娄妃看见倒挂的帅旗,以为陈友谅出事了,当即跳水自沉以示忠贞。为纪念娄妃,陈友谅遂将望湖亭改名为望夫亭。
这桩旧事,太像中国古代那些演绎成分太多的民间传说,因过度传奇而削弱了情感冲击力。
再去吴城,因为有经常来湖区拍鸟的摄影家开车带路,很容易就看见了传说中的候鸟。
在吴城郊外的湿地,白鹤、白头鹤、大鸨、白鹳、黑鹳和天鹅浮了一湖,数量无从计数,隔着两三里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像是几万个商贩在情绪激昂地讨价还价。用望远镜和相机镜头,能看清天鹅弯曲的脖颈和白鹤尖细的长喙,以及它们呷食和打情骂俏的动作。不过人只能站在七八百米外远观,稍一接近,鸟们就呈波浪状后撤,你进一米,它们就退一米;你退一米,它们就进一米;你若不顾鞋子被沼泽淹没的危险执意逼近,它们就会呼啸而起,让天空瞬间绽满无数白色的花朵。
来吴城的外地人,基本是奔着这些候鸟来的。这时,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眼下的吴城不再属于客商,也并不属于长住吴城的人,它的主人其实是这些美丽且高贵的候鸟。
有了这种想象,关于无城的伤感也多少得到了弥补与安慰。(范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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