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漂”和他们的景德镇

03.12.2013  00:03

沉醉在工作中的唐勇。

解晓明的陶艺作品“唐人诗意”创新气息扑面而来。

三宝的每一处细节都能让你感受到最纯正的瓷文化。

乐天陶社展示的活力四射的陶瓷小品。

在乐天陶社,洋“景漂”们陶醉在制瓷的世界里。

器从天下走,创意八方来。

一座山环水绕的小镇,因为他的大气包容,成为一座城;

一代代的“景漂”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托举着这座城市,使他成为世界的瓷器之都——

说到“”一族,大家脑海里都会浮现这么一群人:从小地方到大城市,自经济欠发达地区向经济发达地区,满怀激情,漂在异乡,用自己的坚忍和执著来实现心中的理想。然而,在江南小城景德镇,也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有的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他们中有刚开始自己陶瓷之旅的艺术“新鲜人”,也有早已功成名就的名家大腕……他们为了心中所爱,在这座小城坚定地漂着,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景漂”。

感受窑火的心跳——瓷都变身吸引人才的磁场

唐勇,武汉人,70后。

唐勇怎么也没想过,他最黄金的年华竟然一直和景德镇纠纠缠缠,颇有点不离不弃的味道:1998年从武汉考上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后,一口气学了7年;呆久了,想出去看看,2005年硕士刚毕业,被导师推荐到北京,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参与筹备东亚国际陶艺展,一呆就4年。2009年再次回到景德镇,想一圆自己的教师梦,无奈,当年陶院不招老师,他又辗转到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教了三年的文物鉴定修复课程。期间,每年寒暑假他都必回景德镇创作瓷艺作品。三年半过去了,对景德镇的向往藤藤蔓蔓地长满了他的心,再也无心别处,今年4月,他坚决地辞掉工作,“”向景德镇。

这些年,我北也漂过,南也漂过,但是,我想我会把我的人生之‘锚’扎在这儿。”唐勇说他现在的生活是一种“沉淀状态”:暂时住在友人处,每天上午看看书,或到市里的古玩市场淘些古瓷,下午则到友人的工作室拉坯,复原古瓷的器型。虽然看着优哉,其实他一刻也没停止过对今后艺术之路的思考。结合自己的文物修复专业,他已有初步的想法:建一个陶瓷修复诊所。

解晓明,南京人,70末。

与唐勇不同,解晓明是功成名就后回到景德镇的。1996年以专业成绩第一的身份被录进景德镇陶瓷学院后,大二就开始在全国大型艺术比赛中获奖。毕业回到南京师范大学教书,工作十年,斩获了无数奖项,还获得了“江苏省首届陶艺名人”称号。可是,这位在南京“一年能赚一套房”的艺术名人,在离开景德镇11年后,于2012年抛下南京所有的一切回到景德镇。“全世界最适合做陶艺的地方就是景德镇。虽然在南京开美术培训班可以赚很多钱,但是我希望能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多留一些作品下来,而不是一堆钞票。”解晓明说景德镇是他实现梦想最棒的舞台。现在,他一面教书育人,一面专注于自己的陶艺创作。

黎波,广西钦州人,80末。

今年刚从南昌大学美术系硕士毕业的黎波以前从未涉足陶瓷,他学的是油画。有人说学美术的人一毕业就失业,否则就转行,黎波却下定决心不离开心爱的画布。为了这一决定,自去年始他便趁着实习的机会四处游历,想借此考虑清楚今后的创作方向。一年半的时间,从四川到北京,再到景德镇。他最后选择在瓷都暂停了自己的脚步。“与北京艺术圈中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浮躁不同,这里有一种安宁的气氛,能让我静下心来思考、沉淀。”如今,黎波一边在雕塑瓷厂文化创意市场打着小工,一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来自各方的艺术养料。

罗本·贝斯特,澳大利亚人,50后。

三年前,罗本怀抱一种朝圣的虔诚从英国来景德镇,原本只想朝圣过后,安静地离开,没想到“看一看”变成了“住一住”,而一住便是3年。罗本说,她一直是“景德镇的弟子”——1973年,她在上大学时,读到了英文版的中国杂志上介绍景德镇的文章,从此迷上了瓷。20多岁,她从澳大利亚来到德国麦森公司学习陶艺创作。她没想到,这家在欧洲享有盛誉的瓷器生产公司,居然也是师从中国、师从景德镇。“在麦森公司,我看了很多明清时期销到西方的中国外销瓷作品,瓷上那些中国的传统故事,还有各种动物被中国艺术家定格在瓷器上,美得让人不敢呼吸!之后,老师便以此为范本教我们画瓷。那时我就想到中国看看,看看生产这么美的艺术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罗本初到景德镇,就被深深吸引了:“对艺术家而言,它就是全人类的陶瓷圣城!”于是,她多方争取,成为了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一名外籍教师。教学之余,不是到景德镇各个市场逛,就是窝在院外的一套两居室里埋头创作。睡床的旁边就是她的工作台。架子上和地上,鼻烟壶、圆盘、瓷板坯井井有条。每当灰色的青花釉料在坯胎上蜿蜒流转时,罗本心里就特别快乐。

武汉的、南京的、中国的、外国的、50后、70后、80后……这四位,看上去没有任何关联,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被景德镇吸引,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景漂”。而他们只是“景漂”大军的缩影。不管地域,不分国籍,不论艺术门类,如他们那样的艺术家从四面八方被吸引到了景德镇。正如唐勇所说的:“”与“”同音,瓷都就像一个大磁场,吸引着血液里流淌着瓷因子的艺术工作者。对他们来说,也只有到了景德镇,才能真正感受到窑火的心跳,触摸到瓷艺的脉搏。

千年的文化积淀——瓷都磁性所在

无论是初涉瓷艺的陶瓷爱好者,或是名满天下的大家,无论他所从事的艺术与瓷有着何种关联,无论他是纯手艺型的“大匠”,或是完全创作型的“大师”……形形色色的艺术家与爱好者涌向了景德镇。这座隐在山坳中的三线城市,到底有何魅力让他们趋之若鹜?

自读研之后,我就没有了动笔画画的欲望。可是,7月来到景德镇,竟然开始很想画画了。因为在这里可以接触到很多有艺术想法的人,这里有来自各方的职业画家、艺术批评家,思想碰撞、观念交流随时都在进行,创作氛围特别好。”黎波觉得他在景德镇的每一天都在储备艺术信息,这为他思索今后的创作道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这里保留着一整套陶瓷手工技艺和最优秀的工匠,有着最完善的配套服务,能让我更容易实现自己的创作灵感。”罗本感触最深的是,一个电话,就有人将她想要的瓷坯送上门,“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要知道,在澳大利亚,一整套活儿,包括拉坯,全得靠自己!”而这样全方位的服务能让她更专注于绘画部分。

也有人直言为着名利而来:景德镇不仅是生产基地,本身已成为一个大市场,无论国内国外,要想买瓷器首选景德镇,所谓“瓷不过景德镇不灵”。尤其是艺术瓷。艺术体现在瓷上比体现在纸上,增值了数十上百倍,这让很多艺术家纷纷将他们的创作由纸上转移到瓷上,而在景德镇创作艺术瓷,也使他们的成名与盈利的机会增加了很多。

物质的、精神的,景德镇为“景漂”们提供了更多的便利,和更多的可能。可是它的最大魅力却离不开一点,那就是:这里,是瓷文化生成、发展的源头;这里,有着最纯粹、最精湛的制瓷技艺。用解晓明的话来说,“这里的人们呼吸的都是陶瓷文化”。

谈起景德镇的历史,景德镇市文联副主席江华明总是滔滔不绝:景德镇原名昌南镇,有着1700多年的制瓷历史。唐朝时期,昌南生产的精美瓷器远销世界各地,在欧洲,人们以能获得一件昌南镇瓷器为荣,把“昌南”的谐音“China”作为瓷器和瓷器的家乡“中国”的代称。1004年,酷爱瓷器的宋真宗把年号“景德”赐给昌南,景德镇由此得名。由于小镇地处黄山余脉、怀玉山余脉向鄱阳湖的过渡带,既是一个偏远的山旮旯,非兵家必争之地,又有水路通往外地,并不闭塞。独特的地理环境意外地让它在历史上两次接纳了全国最优秀的制瓷艺人,一次是北宋末年的北方战乱,一次则在元代初期。躲避战乱的手艺人逃到这里安身度日,他们的手艺也在这里生根、开花。制瓷的各道工序在这里一直不停地发展、精进,直到今天,景德镇还保留着手工制瓷最完整的工序、最精湛的技艺。正因为此,解晓明称景德镇为“一个非常好的教学区和示范区”,只要你愿意去看、去学,去呼吸、去感悟,随处都有瓷的美和哲学。

其实,景德镇一直以他的大气包容而成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移民城市。景德镇原本也是一个新兴城市。在重农轻商的宋代,新建的景德镇隶属浮梁县,当地人(即浮梁人)大部分是农民,有田有地的农民不用靠作瓷生活。新的工业小镇需要大量劳动力,于是,周边地区没有田地、为了糊口的劳动力涌了进来。最早进来的都昌人占据了制瓷的各道工序,挑瓷土、拉坯、利坯、装坯、挛窑、摆窑。接着,抚州人来了,他们干起了走街串巷卖瓷器的营生。而更晚进驻的安徽人则抢滩“后勤服务业”,全面操持着瓷工们的吃饭、穿衣、住宿等一应事宜。而北方来此避乱的手艺人则义不容辞地成为最早的陶瓷专家……正是这些古代的“景漂”们创造着景德镇的传奇。

也正是因为这种大气包容的传统,在这样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小城市,这么多外来艺术家感觉不到陌生和隔阂,而是能够带着各自的思想、新鲜的信息与当地艺术逐渐融合,一起发展。

搭建中外“景漂”的栖息平台——老瓷城变地球村

自1998年从九江国有企业停薪留职后,李文英来到景德镇已经15年了,算是名资深“景漂”。不过与大部分“景漂”不同,学财会的李文英不会作瓷,她干的活是打理洋“景漂”们的生活:安排来景的外国艺术家们的食宿,策划展览,为他们的文化采风计划行程。她每天工作的地方是景德镇城东南十余里处、闻名天下的三宝国际陶艺村。

景德镇应该是世界的景德镇。”李文英的哥哥李见深是三宝国际陶艺村的创始人,他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深谙中国传统陶瓷技法,又曾在国外艺术院校学习工作,结识了很多国外陶艺家。以前,来景的外国陶艺家很少,往往是以旅游的名义,待上三五天,浮光掠影地走一圈。“要让外国的艺术家们了解真正的景德镇,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每次与外国艺术家交流,李见深都能感受到他们对瓷都圣城的尊崇,和全面深入地了解这座“圣城”的渴望。1998年,李见深在景德镇三宝村买下几栋农舍,因地制宜进行了改造扩建,“西边做陶,东边造屋”,形成别具一格的陶艺工作室。之后,妹妹李文英接下了打理工作室的任务。

在一派小桥流水的中国古典乡村风情中,有一片老式农宅,那是他们的工作室:地上青石铺路,间或有陶瓷碎片组成的图案镶嵌其中;房屋主体是木质结构,石墩和房瓦上的青苔愈加增添了古朴的气息。三宝村自宋代就有了陶瓷作坊,至今生生不息,外国专家一进村就能感受到纯粹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他们率先提出“驻场艺术家”的概念,希望来此交流的艺术家能住上两三个月,在此期间,工作室安排他们深入到作瓷的每道工序,配泥、拉坯、利坯、施釉,到各个窑口去参观,这样,既能全面认识景德镇,感受真正的瓷文化、中国文化,同时又能完成自己的作品。

这一概念的推出,大受艺术家的欢迎。美国的、加拿大的、荷兰的、比利时的、韩国的、日本的……世界各地的陶艺家慕名而来。如今的三宝村,每年都吸引着几百位外国陶艺家来这里创作、交流、访问;每个月都有国外陶艺家在这里举办作品展或进行文化交流。留言簿上、墙壁上、门板上,那一段段用各种语言留下的充满情感的话,都是他们在这里有趣生活的写照。李文英介绍说,这些外国朋友,既有来参观的,比如欧盟大使夫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朋友;也有来做为期数月的交流研修的;甚至还有作长期研修的,如阿根廷著名陶艺大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成员维尔玛,瑞典陶艺大师英格尔、玛丽安等。

无独有偶。在景德镇建国瓷厂的老厂房内,还有一家名满天下的陶艺机构——乐天陶社。这个由著名陶艺家郑祎2005年开办的艺术机构,除了接待洋“景漂”们当驻场艺术家外,还为热爱陶艺的人士提供欣赏、制作、展示陶艺作品的艺术空间。他们通过举办各种社区服务讲座来让大家了解陶艺。每周五,那些受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陶瓷艺术家们精彩的讲座及现场示范常常引得万人空巷。他们成立了教育中心,为许多国内外大学生提供学习环境。他们组织建立创意集市为陶艺“新鲜人”提供展示和销售作品的机会,使他们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乐天陶社,很多大学生利用寒暑假来到乐天陶社学习陶艺课程。创意集市也从2008年第一届只有17人参加到现在每年有五六百人报名。

在三宝陶艺村和乐天陶社的带领之下,越来越多的陶瓷中间平台诞生了:刘长乐工作室、老丫滩、筲箕坞,甚至四大国有老瓷厂也被改造成了陶瓷文化创意基地,为越来越多的“景漂”提供了栖息和展示自己作品的平台。

有人忆起“景漂”的历史,2005年以前,“景漂”们大部分只能投亲靠友。而在此之后,大批艺术家及爱好者蜂拥而来,不能不说得益于这些平台的出现和发展。这些可以生活、可以创作、可以展示的中间平台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才能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

”来的清新空气——变瓷都制造为瓷都创造

如果说景德镇为“景漂”们提供了舞台,让他们能从瓷都千年的文化积淀中汲取营养,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那么“”在景德镇的艺术家们又为这座瓷城带来了什么?

在今年瓷博会的中外艺术家作品展厅里,除了传统的瓷上绘画作品,记者也看到了多种风格琳琅耀眼的陶艺作品。有的作品带有鲜明的“东西方混血”特征:全身画满澳大利亚沙漠风光的陶瓷骆驼;身体流淌着青花缠枝莲纹的女子托腮造型的瓷枕;一个裸体陶瓷婴儿紧抱着一枚巨大的陶瓷弹壳。有的则是传统瓷艺与现代元素相结合的范本:用雕塑替代平面绘画展示“唐人诗意”,古人的山水意境通过泛着绿玉莹光的瓷雕立体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晋剧花旦以捏雕的形式凸显在瓷板画上,仿佛正从瓷板上袅娜地走出来……据展厅工作人员介绍,这里很多作品都出自外地外国艺术家之手。

就是这些“景漂”们,为景德镇千年积淀的传统风格带来了清新之风和全新的理念。

生于景德镇、研究景德镇长达20年的人类学家方李莉说:“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像景德镇这样一千年以来都以一种技艺支撑整座城市。”然而,没有创新,这进化了千年而不再变化、一再重复过去的技艺,也有可能会死。“天下的艺术家和艺术新生力量汇聚到景德镇,带来了全国乃至世界的最新信息,同时也让本土艺术家感到一种创新的压力和动力。本土有技艺,但缺乏创新的理念。而今天,这二者有可能达到一种结合,也让景瓷有了一种创新的可能。”唐勇认为“景漂”对景德镇这座古老的艺术之城起了震撼作用。

事实上,这种创新正在发生中:来自杭州的“景漂”、瓷画家藤町新创了一种陶瓷颜料“泥中彩”,这是一种新的、可直接在坯体上绘画的陶瓷颜料。它的诞生将对陶瓷绘画产生直接影响,使不懂陶瓷工艺的艺术家可以摆脱工艺束缚,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

而这些在解晓明看来,只是一种渐进式的创新——在某一领域进行改良、改造。他更看重的、也在为之不断努力的是破坏式创新——完全打破传统制瓷的语言与符号,把陶瓷材料作为自己表达情感的一个媒介,使作品更加艺术化、思想化。

在景德镇,新的陶瓷语言已经诞生。”方李莉教授认为,年青一代的中国陶瓷艺术家经受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形式的全面洗礼,以“现代陶艺”冠名的年轻群体,其关键词就是反叛和个性,他们要将陶瓷艺术从传统的实用性和工艺美术的范畴中解放出来,以“现代陶艺”重新界定陶瓷艺术的概念,并建立一种表现性的、个人标识性的、以形式创新为主要目标的新语言。

更有一些洋“景漂”把一些表现粗糙、残缺、破碎的表象带到陶艺中,把非烧制的其他材料如金属、玉器融合进陶艺,把各种切、划痕、刻刮等不和谐的肌理线条表现引入陶艺,形成一种抽象的美,拓宽了陶艺创作的视野。

在来景德镇之前的7年里,解晓明分别到新加坡和韩国进修,获得了创新学硕士和造型美术学博士学位。如今,在建国陶瓷文化创意园的“解晓明工作室”,他正领着一群年轻人,用着他的创新学,努力让他们的作品成为引领潮流的范本。“将‘景德镇制作’变成‘景德镇创造’,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解晓明从他那立体的“唐人诗意”作品上抬起头,目光充满信心。

不断进行的创新,正是当今景德镇的活力所在。”方李莉说。 (罗翠兰 李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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