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龙族老县长“八大怪”
老旧的外套、粗糙的手,高德荣就像山野间行走的一名老农,看不出是一名副厅级干部。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新华网北京12月21日电 据“新华社发布”客户端报道, 我们一大群记者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终于找到高德荣,却险些被拒之门外——这位先进人物不愿接受采访。
宣传部做工作:“这不是宣传你个人,接受采访是你的工作。”
60岁的高德荣总算让步了,脸却拉得比竹竿长。我们问上十句八句,他就蹦出来三五个字。听着不顺耳的问题,连理都不理,有时还怒目相对。
尴尬,冷场。这可咋办?
百般无奈之下,老记者周亮只好“舍身堵枪眼”,对他说:“采访你对我有不平凡的意义,今天是我的生日……”
高德荣听着,面无表情,过会儿却摸出手机,用浓重的土话讲:“午饭搞两条鱼嘛!”
顿时,世界变暖了。这个又冷又硬的“怪老头”,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高德荣,云南怒江州人大常委会一位副厅级干部,独龙族一位传奇带头人。通过这次挤牙膏式的艰难采访,我们听到了他动人的“怪”故事。
一怪:他属“水”,爱往低处走
↑高德荣(右二)不喜城里喜乡下,不爱霓虹爱火塘。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王长山 摄
千百年来,在大山深谷里,高德荣的乡亲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18岁那年,高德荣考上怒江州师范学校,毕业后又留校任团委书记。人们都为这个娃终于走出大山而高兴,哪成想,他却申请返回独龙江乡,到巴坡完小教书,在乡里一干就是十多年。
对于那次返乡,高德荣说:“一个民族要发展,没有文化不行。独龙江需要我。”
此后,他从乡村教师成长为乡长、副县长、县长,2006年又当选怒江州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对这次升迁,他不喜反忧,说:“如果选我,我就辞职,把我调到州里工作,离开贡山和独龙江,我就相当于没有根了,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我能做什么?”
结果,他还是当选了。
任命宣布当天,他就把办公室钥匙交了,返回贡山县。州里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他始终没有坐进去过。
当年全国人代会期间,高德荣遇到了省委书记,当面提出请求:“我不愿在州里当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我是人大代表,就要扎根在群众中间。辞职报告我已经递交了,请您尽快批一下。”
第二次返乡,他把办公室搬到了贡山县独龙江乡边简陋的家里,退休的老伴也跟来了。后来,他头衔里多了个“州委独龙江帮扶领导小组副组长”。
“人家都往高处走,他偏爱往低处去。”乡亲们管高德荣叫“钉子官”,在独龙江畔,一钉就是近40年。不管他当了多大的官,大家还是爱叫他“老县长”。
二怪:神奇本领——流水积雪看天气
↑独龙江畔长大,根据水流、雪山的变化预报天气是高德荣的“独门秘籍”。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滇西北,巍峨的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脉之间,奔腾南流的独龙江边,生活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民族——独龙族。而贡山县独龙江乡,是全国唯一的独龙族聚居区。全乡1994平方公里,独龙族同胞4300多名。
高山耸立,江水澄澈,森林幽深。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独龙族历史上没有文字,大自然变化的规律、各种劳动技能祖祖辈辈一代代口口相传。
自幼生长在独特的自然文化环境中,高德荣有很多让我们这些城里人惊奇的本领。比如,只要细心留意一条溪水水流的变化,或一座雪山积雪的厚薄,就能大概估算今后几天的天气状况。
然而,给他烙印更深的,是落后和贫穷。
新中国成立前,这个独龙族仍处于原始社会形态。刀耕火种,结绳记事,被外人称为“俅扒”“俅人”,直到1952年才有了自己的族称。
上世纪90年代,独龙族人还在靠原始渔猎和采摘活动勉强果腹,靠救济粮过活;甚至三年前,这里大部分人住的都还是茅草房、木屋,农民人均纯收入不足九百元。
三怪:在“秘密基地”兼任老师、厨师
↑高德荣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培训基地。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高德荣在独龙江畔新民居旁留影。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王长山 摄
高德荣建了个“秘密基地”,用来试验、示范、培训农业致富技能。
独龙江边一处院落,距乡政府有三四公里,一排七八间屋的房子,院子里养着鱼、猪,种了些菜。这,就是他的“基地”。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在这里试验种植可作调料的植物草果,还手把手教村民一起种。
只要乡亲们活计不忙,只要自己手上有了余钱,高德荣就自掏腰包宰猪、杀鸡,召唤群众来“秘密基地”培训。时候晚了不好走山路,大家就留宿在这里,他亲自为大家烧水、做饭。那时,基地就变成了一个饭菜飘香、欢声笑语的家,大伙儿都忘了,“老县长”其实是个大领导呢。
2013年3月,高德荣从基地拿出6000棵老草果苗,送给了马库村委会村民。他不仅亲自挖采,还自掏腰包雇车送到群众手中。在他带领下,独龙江全乡草果种植面积已达到4万亩。
摸索多年,他带领大家找出了适合当地发展的草果、中草药重楼、漆树、蔬菜等种植项目和中蜂、独龙牛养殖等致富产业,老百姓的日子眼看着好起来了。
原本偏僻贫穷的独龙江大峡谷,成了独龙族致富的“绿色银行”。乡亲们存入自立和勤劳,积蓄下宽裕的生活和富裕的希望。
四怪:不待见记者
↑跟老乡在一起,高德荣是真开心。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老高不待见记者是出了名的,受到冷遇的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一拨记者。原因就两条:一是觉得太占时间,二是不愿意为他歌功颂德标榜自我。
有一次,几个记者来到独龙江,各自亮出拟好的采访方案,却一概遭到高德荣的回绝。原来,他已定好第二天去各村检查安居工程建设情况,丝毫没打算因记者到访改变行程。无奈之下,记者们只能跟随他下乡,趁他停车工作时在旁边观察。有时记者们还没追上来,他又上车匆匆赶往另一个点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那一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跑了6个村、10多个项目建设点。60岁的高德荣一天行上百里山路后,仍然精神抖擞,而年轻的记者们却早跟得快散了架。高德荣的同事说:“这就是‘老县长’每天的工作量和工作状态。”
这次采访也是如此。特别是电视记者,吃尽了苦头。由于录制节目需要,有时我们想请他重说一遍。可是,“老县长”报以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为拍摄再说一遍,门儿都没有。
摊上如此不配合的采访对象,记者们急得想撞墙。可是,我们发现,对待工作和村民时他却能不厌其烦。对村民嘘寒问暖,询问工作进展,即使是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询问、同样的家常,高德荣总能重复很多遍。
对这样一个人,我们该骂,还是该敬?
五怪:座驾后备箱变成农具箱
↑高德荣(前)爱下乡的“任性”风霜雪雨难阻挡。王靖生 摄
↑高德荣(右前)在下乡路上清理塌方的落石。王靖生 摄
高德荣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一双粗糙的手生着老茧,衣服上的泥土总是掸不干净,怎么看都不像厅级官员,纯粹像个老农。
下乡,他有“癖”。他的办公室,除了开会和接待,从来不用。他更喜欢流动办公,在车上,在村寨,在农家。随手拿着的一顶斗笠、磨破了领口的衬衫、高高挽起的吊裤腿、沾满泥巴的旅游鞋,这是他下乡的经典行头。
他有个习惯,喜欢看寨子上空的炊烟。“这家在做早饭,起得早,很勤快。”“嗯?这家怎么还没生火,懒惰怎能致富?”然后他会上前敲门,喊人起床,问问生活有没有困难。
他尤其喜欢独龙人家的火塘。就在家家户户的“客厅”中,他随意和乡亲们围着烤火、说话、喝茶,高兴了还会喝点自酿酒。
他出门随车必带几件“宝贝”:锄头、斧头、砍刀、撬杠、铲子、锤子、绳子、被子、照相机、摄像机、药品,有时还有锅碗瓢盆、油米酱盐。
独龙江流域雨水多,驱车行走,经常上有飞石、下有激流、前有断桥、后有塌方。遇到情况,这些“宝贝”就派上了大用场。而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查看、处置,抬石头、铲泥土,让大家通过危险地带。看望困难群众,他就把车上的米、面、油等送给乡亲。
一次下乡途中,车走在公路上,突然雪崩了。高德荣坐副驾驶,开着车窗,雪埋了大半个车身,也把他埋了。幸亏抢救及时,他才被救了出来。而公路旁就是万丈悬崖,如果雪崩再大一点,高德荣就粉身碎骨了。
六怪:“怀旧”到“极品”
↑高德荣在贡山县居住时使用的客厅(左)和厨房(右)。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贡山县城一套46平方米的老房子,就是高德荣一家四口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们走进去,只见客厅狭小,墙壁和天花板被熏得发黑。陈设十分简朴,一张上世纪80年代老式三人沙发,一张油漆剥落的小方桌,几根长条凳和几只小板凳。卧室里摆着一个老式三门柜和几张板凳床。屋里没有卫生间,只能到外面上公共厕所。州里曾多次要给老高分配一套大点儿的房子,但他坚决不要,连现金补贴也没拿过。
人们告诉记者,这间简陋的屋子,在多少大雪封山无法返乡的日子里,成了来县城办事的乡亲或在县城上学的学生的临时落脚点。他们和高德荣家人一起在这里打地铺、吃大锅饭,多的时候屋里能挤上十几号人。
从州里回乡里工作后,高德荣和老伴搬到了独龙江边。如今,女儿已成家,只有儿子儿媳还住在县城的老房子里。
在物质生活日渐发达的今天,高德荣俭朴到了寒碜的地步,最集中体现在“怀旧”上:旧房子、旧表、旧衣服。
他手上戴的是一块将近30年的手表。每当有人建议高德荣换块体面的手表时,他就说:“坏了修一修还可以用。”
“别说是换手表,衣服旧了都舍不得换,让我缝了又补,不让乱扔。”高德荣的“怀旧”,有时真让老伴无法忍受,“有一件外衣不知道缝补了多少次,一直劝他扔了算了,但他就是不同意。很多东西已经用得很旧了,但别人动都不能动。要用时找不到,他会骂人的。”
有一次,司机发现高德荣的衣服随手丢在车上,就准备顺便帮他洗一下。哪知稍微一用力就把原来的小窟窿扯成了大窟窿。看到衣服已经破烂到这种地步,司机自作主张把衣服扔掉了。后来,高德荣知道了,硬是叫司机开车把衣服找了回来,亲手重新洗干净晾好。第二天,那件衣服又穿在了高德荣身上,只是原来朽裂的地方已经重新缝好。
七怪:对人对己“两重天”
↑高德荣的帮扶对象肯阿勇家的旧房(左)和新房(右)。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人们喜欢高德荣这样的领导干部,原因就两句话:对老百姓好,对自己严。
前些年,高德荣的儿子毕业后回贡山考公务员。有人想,一个副厅级领导的孩子考公务员还难吗?可是,他儿子连考了3年才考上。儿子结婚前带未婚妻去昆明拍婚纱照,当时高德荣也要去昆明,但小两口硬是没敢向父亲开口搭他的公车,而是挤了一天的长途汽车。他们知道,一开口就会被骂回来。
对自己和家人,他就是这么严。
双拉娃村傈僳族村民肯阿勇告诉记者一件事:几年前,有一天肯阿勇正在家门口看工程队修公路,一位大叔来到眼前,仔细询问他家的生活情况。肯阿勇不认识这个人,只看他笑得很亲切,于是有啥说啥,家庭困难一点都没隐瞒。两人一直聊到口干舌燥,方才各自散去。再后来,工作队到村里推广玉米、土豆种植时,肯阿勇又遇到这位大叔,一边给大家讲解种植庄稼的技巧,一边微笑,仍然那么亲切。事后很久,他才知道这位“邻家大叔”原来是个当官的,官还不小咧,当过贡山县县长。
不用说,这就是高德荣。
后来,肯阿勇家成为了县里的帮扶对象,如今他有了像样的住房和稳定的收入,还买了摩托车,孩子也读上了书。
对百姓,他就是这么好。
八怪:禁卖瓶装酒
↑独龙人家的新农村群山环抱、流水潺潺。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胡超 摄
↑独龙江在群山间蜿蜒流淌。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王长山 摄
举报乱砍滥伐树木行为,这不新鲜。可是,一个州领导亲自去举报,谁听说过?
独龙江乡林业自然保护所的统计数据显示,这三年来,高德荣已经不下10次举报他遇到的乱砍滥伐事件。
县林业局领导打趣说:“‘老县长’一个人对独龙江动植物的保护,超过我们7至8个森管员的力量。”
高德荣不仅想方设法让老百姓富起来,还要让大家富在一片美丽的土地上。
保护环境,他以身作则。每天早上6点准时起床后,他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随手带上几个塑料袋去路边捡垃圾。看到废纸、酒瓶等废弃物,他弯腰一一捡起来,捡干净了再回家。
我们还听到一件事……嗯……这事儿是不是有点过了?是这样的:因为玻璃瓶会成为无法降解的垃圾,在高德荣的力推下,独龙江乡实行最“严苛”的环保管理制度——禁止销售瓶装酒。
不管人们怎么看吧,“老县长”那颗赤子之心却显现无遗。
不爱搭理记者的高德荣其实口才文采俱佳。他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记得儿时,每当盛夏,我还一丝不挂跳进独龙江清清的河水里游泳,她是那样的清凉洁净,一尘不染。真的,她就像一块流动的碧玉,流动的翡翠。每当你靠近她时,就想掬一捧江水一饮而尽。独龙江的水就是这样清澈得让你欣喜若狂,让你魂不守舍。”
读到这些纯净透明的文字,我们忽然理解了,高德荣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怪”选择,为什么会有那些“怪”做法,为什么会成为那么“怪”的人。(记者周亮、李柯勇、王长山、薛艳雯、刘阳、王思北、崔清新)
↑高德荣在给村民打电话 新华社发布客户端记者 王长山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