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祯:荒野之鹰

15.11.2013  11:05

 

  总是独自走上生命的每个阶段,从全然陌生的环境开始安顿自己。

 

  15岁,捆了今生的第一个行李,然后屋前厝后巡了一趟,要狠狠记住家的样子。记得当时独自躲在水井边哭了一场,仿佛忽然长大了5岁。我不嫉妒别人15岁仍然滚入父母怀里,睁着少女的梦幻眼睛,而我却得为自己去征战,带刀带剑地不能懦弱。

 

  所以,孤零零地在台北寄人篱下,每天花三个钟头往返于台北一所高中与复兴南路的亲戚家。台北火车站前,清晨卖饭团的妇人,我拿她当妈妈。坐在淡水线火车上,饭团啃完啃书本,每本书烂得软趴趴。课堂上,闭上眼睛都知道老师说错一个年代。

 

  那时,校内的读书风气不盛,许多人放学后赶约会、跳舞、逛夜市;情况好的赶补习班。我没有玩的权利,也没经费参加课外补习班。还是那副硬脾气,就不相信出考题的能撂倒我,非上好大学不可。

 

  这样逼自己,正常的十七八岁身心也会垮的。平常,没谈得来的朋友,她们追逐影星、交换情书,我没兴致;想谈点生命的困惑与未来梦想,她们打不起精神。我干脆跟稿纸谈,谈迷了就写文章、投稿,成天在第二堂下课后冲到训导处门口的信箱,看有没有我的信。若是杂志社寄来刊稿消息,我会乐得一看再看,看到眼眶泛红;大报副刊寄回退稿,则撕得碎碎地喂垃圾桶,我想:“总有一天……”为了那一天,吃多少苦都值得。

 

  我做事一向劲道猛,非弄得了如指掌不可。迷上写作,连带搜别人作品看得眼睛出火。他们写得好,我写不好,道理在哪儿得揪出来才能进步。常常捧着两大报副刊上的名家作品,用红笔字字句句勾,我不背它们,我解剖它们,研究肌理血脉,渐渐悟出各有各的路数,看懂名家也有松垮垮的时候。那时很穷,买不起世界名著,铁了心站在书店速读,霍桑的《红字》、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泰戈尔全集》、托尔斯泰的《高加索故事》……有些掏钱买了,其余则浏览,希望将来变成大富翁把它们全“”回家,看到眼瞎也甘愿。“世界太大,生命比世界更大,而文学又比生命辽阔!”我决心往文学路上走,不回头。

 

  缺乏目标的年轻生命好比海上扁舟,我知道自己的一生要往哪里去。考大学只是眼前目标,我知道为什么必须上大学:不是依社会价值观、师长期待或盲目的文凭主义,而是依自己对生命的远大梦想。

 

  高二暑假,我写了一封信回宜兰,告知家里:“我已从亲戚家搬至大屯山学校附近的别墅,月租300元,由于没钱上补习班,必须依靠自己拟定‘大学联考作战计划’,因此今年不回家割稻了。身上尚有稿费及打工赚得的钱987块,够用两个月了。请家里放心,我会打胜仗的。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早读。按照作战策略,这个暑假必须总复习所有科目并预读高三功课,至少做一遍从各补习班和明星学校搜集的题库、试卷及历年联考试题,并且每隔半月“验收实力”——看自己能考上哪一所学校。

 

  想睡觉,不行。开始思考打仗应该用智慧,光靠死拼不行,那岂不是“义和团”!思考为什么叫人啃一头死牛没人要吃,煎成小牛排就美味得不得了。于是,把“作战计划”改成“大学联考料理亭”,依据自己的兴趣及胃口,按照清醒到昏沉的时刻表安排筵席。

 

  所以,“历史”变成探险志,身穿古装的我恣意穿梭于时空隧道,采访秦始皇谈如何并吞六国,跟汉武帝吃饭谈外患问题,陪成吉思汗远征探险,指着光绪骂:“你这个懦夫,干吗那么怕慈禧,你不会派刺客把她‘解决’掉吗?

 

  “地理”也好办,那是我跟心爱的家人、亲人周游世界的旅行见闻。“数学”确实有点伤脑筋,三角函数实在不像个故事。“三民主义”,决定留到联考前一个月,再以革命心情奋战,仿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

 

  某日午睡,梦到自己只考了两百多分,沮丧极了,恐惧这一生就这么成为泡沫。夜晚,虫声四起,前途茫然的孤独感占满内心,在日记上写着:“我会去哪里?我会去哪里?

 

  抽屉里有一沓没写完的稿子,想往下写,又收进去,索性把专放稿件与写作大纲的抽屉贴上封条,仿佛唯一的财产被法院查封。

 

  如此安顿之后,升高三,当同学们一个个迸发高三杂症,勉强念书,或奔波各补习班像只无头苍蝇时,我却笃定得像块磐石,心稳稳地纹风不动。继续以自己的作息方式安排读书计划,虽然高三下学期的课堂考试成绩糟透了,但我摒弃老师的授课进度及测验计划,照自己的时间表走,不急、不慌,从不脱序。我读书喜欢问“为什么”,然后思考答案。有时“国文”里的问题必须从“历史”找解答,“历史”里的疑问可以从“地理”得到线索。活读比死背深刻,而且有乐趣。如此一遍遍地读到胸中如有一面明镜,且国文、历史、地理知识相互串联、佐证,活生生如能眼见一朝一代风华。联考前一个礼拜,同学们灰头土脸,乱了军心,熬夜赶进度;我却无事可干,反其道而行,逛市场吃红豆冰、买西红柿弄蛋炒饭,早晨、黄昏到山径散步,过几天舒服日子。

 

  联考那日,大多数人像进刑场,我却觉得像游园会。听说有同学拿到试卷,眼前发黑、手心冒汗、下腹绞痛,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太稳了,拿到国文、历史、地理试卷,觉得像在考小学生,暗笑出题老师怎么出这种简单的题目!钟响后,同学们纷纷翻书找标准答案或发出哀号声,或在家人面前忧心忡忡。我没人陪考,也觉得家人陪考像组“进香团”,只会乱了军心。我一本书也没带,考过就算了,不再想它。闲得没事干,买瓶汽水边走边喝,像个巡逻员。

 

  没放榜,我已算出自己到台大,就算科系不理想,选个学风自由的大环境也不错。我想到一个人才荟萃、高手辈出的大环境逼自己成长,所以,台大文学院6个系全填了。老师看到我的志愿单,直皱眉头,认为那简直是没主意的人的手笔,但我仍坚持从头填到尾。人生哪儿能一下子就称心如意?我把选校搁第一位,进了大环境,一切都好说。

 

  放榜后,在大屯山城赁居的小屋打点行囊,一下子天地开了。三年高中生活留下的日记、写的文章,一把火烧了,我的青春岁月在火光中、泪眼里化为灰烬。那些忧喜苦乐全不计较,也无须保存,我知道自己又要去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就像过去每个阶段,命运交给我一张白纸一样。

 

  在不断飘荡中,能感受自己的生命有了重量与意义是最大的收获。我太早离开家庭的保护,却学会了独立、为自己的生命做主。虽然无法像一般人那样拥有快乐的青少年时期,可是也学到了同龄孩子学不到的,那就是如何做一只在荒野上准备起飞的鹰。当一切匮乏、无人为我支撑时,我惊讶自己能从“无中生有”磨砺出各种能力,守护自己。这样的训练比考上心目中的大学更重要——或者反过来看,因为有这种训练,才考上了心目中的大学。

 

  年轻生命蕴涵各种潜力,愈早自我开发愈能起飞。可惜,大部分的人沉溺在家庭的优渥保护下,只知道吃鱼而不懂如何打造一根钓竿,其实学会钓鱼才是大训练。有的人则可能因家庭破碎而击溃向上的意志,不懂得把恶劣环境当做生命中的“少林寺时期”,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功夫。每个人成长的困境不同,但我仍然相信,对生命热爱、对梦想追寻的这份毅力,会引领我们脱离困境。不要轻易认为今天就是末日,因为明天的太阳跟今天不一样。

 

  如今回想高中生涯,短短三年,却把我一生的重要走向都起头了;我如愿转入中文系,如愿成为作家。少年时,怨怼老天,现在懂得感谢。

 

  因为,当他赐给你荒野时,就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

 

  (稿源由江西省统计局固定资产投资统计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