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亚平:说不尽的八大山人,写不完的《不语禅》
《不语禅》
八大的研究不能“玄”
说起八大山人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几点:
他的名气了不得,清初画坛上有四个很有名的和尚画家:石涛、弘仁、髡残,还有一个,就是八大,史称“四大画僧”,八大为四僧之冠,是最厉害的一个。
他的身份了不得,身世奇特。他活了80岁,做了19年的王孙贵族,好吃好喝。但1644年甲申之变,改变了他的一切。国破家亡,从赫赫皇族沦为前朝遗民,5年的逃乱亡命,30多年的削发为僧,55岁还俗,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于南昌城郊,一方面创造了光辉灿烂的艺术杰作,一方面孤寂贫寒地度过了晚年。
他的画了不得,好看耐看。八大山人以水墨写意画著称,尤擅长花鸟画。其画面构图缜密、意境空阔;其笔墨清脱纯净、淋漓酣畅。他的花鸟画,取物造形,形神兼备,超凡脱俗,浑然天成;他的山水画,笔简意赅,干净利落,宁静纯洁,奇情逸韵,气象高标。他的书法淡墨秃笔,含蓄内敛。
八大山人的知名度很高,可清晰度不够。到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参观,多半是稀里糊涂进去,一头雾水出来。他的经历扑朔迷离,他的作品奇特难懂。看他的画,幽深宏远;读他的诗,幽涩古雅;看他的字,好看,有说不出来的意味和韵味,可就是不懂、难懂;他的名字、别号也是一大串:朱耷、个山、雪个、刃庵、传綮、八大山人……令人费解,也稀奇古怪。
看有关八大的研究文章,也有这种感觉。人们讲八大的身世、八大的经历、八大的故事,讲八大的画、诗,讲八大的题款,讲八大的名与号等,都有一种云遮雾罩、雾里看花的感觉,这种感觉又为八大山人塑造出一种刻板印象:是一个白眼向天、单足独立的“愤青”,是一个满腔愤怒、反清复明的斗士,是一个“身影模糊的狂僧”,甚至是一个虽有才有艺却酗酒癫狂的酒徒。其实,八大的作品笔简意密,构图精审,态度严肃,意匠独运,观于象外,得之寰中,境界高远,他绝不是一个狂人疯者,更不是一个烂醉如泥的高阳之徒。
这就引发一个问题:在现今社会,我们应该如何研究八大。研究八大山人的目的是什么?研究八大山人的目的和基准点应以普通大众的文化需求为主,围绕他们的思考、疑问、关注点、要求点来展开,要以大众为中心,而不是以专家为中心(当然大众与专家不是对立的),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八大山人。不能把八大神秘化,对八大的研究、欣赏不能钻牛角尖。
现在研究八大山人的论著比较多,多半是专家关注的问题,过于冷僻,过于专业。比如:他结没结过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还的俗、娶的妻,一生疯过几次?他晚年是否由佛入道?是否到过青云谱?青云谱里面是否有八大和牛石慧的墓?南昌北兰寺在哪里?他在城郊筑的“寤歌草堂”在哪儿?他和石涛见没见过面?介冈灯社在哪里:在进贤县?还是在南昌县?
研究和弄清这些问题是了解八大、欣赏八大的一个基础,是必要的、应该的,但是还不够。一般大众、青年学生、老百姓关心八大山人,喜爱八大山人,是不是也认为研究和弄清这些问题是很重要的呢?现在的研究很深、很专,但要防止过于钻牛角尖、过于铺排演绎,更重要的还是要站在当代人的需求角度来介绍八大,让当代人更清晰地了解八大。
我们研究八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走近八大山人,了解八大山人,欣赏八大山人,能跟八大山人对话。所以,应该围绕现代大众的精神文化的需求来确定八大山人研究的出发点和着重点。朱良志先生说,他是从弄懂开始研究八大山人的。现在我们也要从弄懂开始。大众看八大的作品,会产生什么疑问,我们就研究这个疑问,解读作品的意思,挖掘作品的意义与魅力。
八大的研究要从理解、分析、欣赏其作品开始
首先,八大山人研究的重点对象是八大的作品,而不是他的人生考据。人们是通过八大的绘画、书法、诗歌、印章等作品来认识八大的,八大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影响也主要是通过其作品来实现的,所以,研究八大不能离开其作品,要加大对八大作品的解读、分析、鉴赏和研究的力度。从作品入手,以作品为关键,这反映了一种规律。现代人往往是通过八大的作品了解八大山人,前些年,八大山人的研究大部分也是以八大的作品为重点。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八大山人全集》,其他出版社也出版了很多八大作品专集。这是一个基础性、前提性的工作,现在仍然是一个关键性的重点工作。
第二,八大作品的研究,现在应该多做一些注解、解释、解析、解说、解读、赏析和评析的工作。八大作品,无论是绘画、书法、篆刻、印章、还是题画诗,无论陈展、选集、全集还是论集,都要注重对八大山人的作品讲解,多出版一些诸如《八大山人绘画与书法欣赏》之类的文章与书籍。虽然这种工作的学术意味似乎不浓,却很值得做。因为八大的画与诗有的晦涩难懂,妙处难与君说,而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化不可言说为可以言说,这就是学术研究的责任,也是文明传播的使命。
第三,八大作品的解析、解读、赏析应该是串讲的。中国人读古书古诗古文,讲究音韵训诂,一字一句地压过去串讲。八大山人的研究,对八大的绘画、书法、题画诗也要做这种串讲工作。前辈和时贤在注释、解析和赏析方面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比较分散,比较零碎,且多半是杂感,很多只是只言片语,尽管很有思想性,很精到,但感受性的多、点评式的多,有感就发,无感跳过。《个山小像》上的题跋,就还没有讲完整,讲清楚。现在要做的,应该有一个串讲式地、逐字逐句地讲过去。这应当是下一步工作的重点。
第四,八大的作品研究可以分门别类地展开,比如分为绘画、诗(特别是题画诗) 、 书法、款识这四个类别,可以出一些这样的书,如出“八大山人书画赏析(书系)”:《八大山人书法赏析》《八大山人花鸟画赏析》《八大山人山水画赏析》,甚至是《八大山人画意解读》《八大山人题画诗集注》《八大山人题画诗白话翻译》。现在江西美术出版社已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工作,把八大山人画的款识、书法作品中的每一个字作了释文,但还不够,还要做赏析,或首先精选出若干经典作品进行赏析讲解。
第五,八大山人作品研究的重点在于它的当代价值。八大不仅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不仅是一个古代的书画作品、题画诗作品,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活”的组成部分。八大的意义、价值具有当代性、当下性。八大作品的当代意义和当下价值在于它的艺术性,也在于它的思想性。八大山人与石涛在出身与经历上有很多相似处,但八大作品展示了更多更深的禅宗的思想、文化的力量、人生的态度、生命的尊严,更具震撼力,也是各位专家学者研究成果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八大山人的艺术价值中最重要的、最具有震撼力的,就是它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三者的统一。
八大山人的作品主要表现了以下思想:一、他表现了生活环境的严酷、险恶。一般人画石头,布局都在黄金分割线上,而八大往往是哐当一下,一块巨石,当中劈来,就在画面中间,而且石头的形状是上大下小,摇摇欲坠。这石头本来就不稳定,他往往又在石头旁边画一个小生命:一朵小花、一棵小草、一只小鸡或一只小鸟。一个是无生命的,一个是有生命的,它传递的是一种严酷险恶的生存状态。
二、更重要地还传递出一种积极的健康的生活的态度、生命的意义。在八大山人看来,明朝灭亡了,在那个“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年代,自己是皇族,被追杀,逃无可逃、遁无所遁,为了活命,只好剃个光头当和尚。八大山人不是为宗教信仰,而是因为生存状态而出家的。八大的生存环境先是险,后是难。八大的一生,大起大落,命运坎坷。出家30多年,癫疯两次,从王孙到疯子,从养尊处优到生计困顿,饱受惊恐惊吓,深感世态炎凉,长时间过着屈辱的生活,生活极其窘迫,常常是难以为继。他的生存环境确实是困境、绝境。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感慨说:“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生竟然比死还艰难,这话说得何其沉重!面对这极其艰难的“生”,一个人应如何自处、如何行事呢?在这种状况下,他也很愤怒、也很“愤青”、也很冷漠,但随着人生过程的展开,他越来越坦然、淡然,更多的是淡定,他的思考越来越深。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却要着意于人类的生存意义,用中国的诗、书、画来表达生命的尊严、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活泼、生命的伟大。这种思想性是极其重要的。八大山人的学术研究、作品分析要把八大山人放到他所处的那个特定的历史时代、文化背景和他的人生遭遇中去,努力揭示这种思想性。
总而言之,八大山人的研究应该抓住作品这个关键,从作品入手,多做点介绍作品、讲解作品、注释作品、解释作品、赏析作品的工作。八大山人是伟大的,离我们又是很近的,要让人们觉得八大山人是亲切的,不是令人费解的。只有这样,我们的论文专著、美术陈展、影视作品才能挖掘与传递八大作品的积极意义,才能把这种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中国精神的一个健康基因加以传播和弘扬。这是我们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