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不了你了
烈日高悬。地上的草被烤得蔫蔫的。天空一片刺白。树上的知了,鼓着腮帮子,“滋滋”喘着声气。狗,趴着,像煮熟了一般。走到哪,都像置身火炉。
越野车“轰轰”几声,窜上了余干县的信瑞联圩,24+100桩号。带路的同志说,这是鹭鸶港乡的范围。漫天黄沙席卷,隔着紧闭的车窗玻璃,我还是下意识地眯了眼睛,捂了嘴巴。水的命运,真是翻云覆雨,惊骇跌宕。一场大暴雨突袭,赣鄱儿女如临大敌,先进设备、现代机械、经验智慧、血肉之躯……筑起铜墙铁壁。如今“战事”平稳,一湖清水却又像是顽劣之后酣睡的孩子。所有人,深情守着这个孩子,像守着一个家沉甸甸的希望。风过处,有垄垄绿苗,有穗穗金黄。
眼前堤坝,是帐篷和地铺的海洋。每隔两公里,就有一个救灾帐篷外加一排露天地铺,一直澎湃到天边。救灾帐篷,有时是临时指挥部,有时是巡堤歇脚棚。露天地铺是做什么的呢?一问才知,是乡干部安在堤坝上的家。原来,鹭鸶港乡将全乡党员干部分段驻守圩堤,吃住都在坝上。地铺简易方便,哪里有险情就往哪儿搬。余干,乡乡都如此。
将遮阳伞收了,我在地铺静静站了仅仅三两分钟,似乎就洗了一次高温桑拿,汗一个劲地往外冒。皮肤滚烫滚烫,喉咙紧收,就快要冒烟了。很难想象乡里的同志,度过了怎样的二十余天?
正是中午,太阳的光已经换到最强档,堤两边也没有树。有不少人沿堤从远处走来,节拍庄严谨慎。胶鞋在黄泥道上一踏,一踏,两只脚仿佛要走碎那疲劳、高温、枯燥和寂寞。胶鞋里头,水“咯吱咯吱”响。他们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眼睛在堤两边机警地巡睃,时不时蹲下来看一看,再打开本子记一记,嘴里自言自语。蹲下时,有断线的珠子沿着他们的脸颊“啪啪啪”直往堤坝上掉,掉进泥土,腾起细细的黄烟,不璀璨却有熠熠光辉。
人称“泡泉克星”的陈新国是个“老烟枪”,此刻也行走在大堤上。我将他拦下,请他谈谈治“泡”经历,说说险情危急。他摇摇头,说,都是本分,都过去了。怕洪水卷土重来,现在只一心一意守堤,没啥!旁边人打趣道,老陈,烟咋不抽了?他说,去去去,巡堤时,你们也少抽。实在想抽,就停下来,把烟抽完再走。走着抽烟,会影响注意力的。预警没解除,可不能松劲。一松劲,这守了二十多天的“孩子”没准又兴风作浪了。
随行的小任,掏出烟,执意递给老陈一根。打火机“噌”一声,火苗有了。老陈凑过去,深深吸了一口,与小任就着跟前的空地蹲下。影子很短,辣辣的烟雾弥漫着,很浓。他说,抢险惊心呀。当时觉得天大极了,人小极了,水猛起来好吓人。特别害怕堤坝溃口,水,力量无穷,漫涌过来,田,土,人,家,转眼就没了。好在,今时抗洪不比往日,专家都在堤上,干部都在堤上,部队都在堤上,机械、物资也都在堤上,方案、物质、人员,调度快得很。终究心里还是有底的。看,我们余干现在好好的。巡堤,说实话,看着简单,最是磨人。不管晴天雨天,无论白天黑夜,每隔一小时巡一次,每次只守着这一条堤,反复巡,反复走,精力还要高度集中,不是叫苦,是真苦。
我突然想起那些匍匐在西藏大路上的“长头磕”来。一次一次没有间断,虔诚倒地。绛紫色的脸,平静的目光,执着地前行,纯净地朝圣。在老陈的眼窝里,我看出了水珠,汪汪的,本是干涸的被炙烤的脸忽地明亮起来。
老陈是赣鄱大地众志成城抗洪大军中的一员,险情过后,坚守大堤。
二
记得刚到鄱阳,就接到老朋友刘国南的电话。他说,这些天,一直都要在下面跑,为基层写稿,为抢险拍照,查验情况,制作微信,任务多,怕是陪不了你了。我内心有点小失望,他是老水利,情况那么熟,居然去不了。我忧心我的采访任务。他说,你去莲湖乡吧,目标裕丰段。
莲湖乡,三面环水,是鄱阳县最大的一座岛乡。岛乡由莲北、莲南两段圩堤护着。莲北圩状如盛装粮食的粗瓷碗,裕丰险段恰在碗底。我们坐冲锋舟前往。
我有些意外。这哪里像是经暴雨摧残的鄱阳湖?浩渺无边的鄱阳湖,水天一色,如此婉约纯净,如此壮美安详。阳光铺陈湖面,天地似乎缀满了细碎的小银锭子。粼粼波光,愉悦荡漾。两岸堤防一手挽住万顷波,一手牵着万亩粮。若不是有那么多堤段绷着的无数块彩虹防浪布在提醒我,这里刚刚发生了无数的洪峰险情,我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水墨图画。有渔民在湖中央撒网,神色安详。有农民在稻田里抛秧,意态从容。有白鹭在天空飞翔,叫声欢腾。无论世界发生过什么,活下来了,就继续美好。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智慧。
忽地心存感动,为眼前这片美景。
裕丰段到了。上岸点铺满长约百米的防浪布,布上用无数砂卵石袋、混凝土预制砖块压着。背水坡面粗粝。迎水面脚下做着“三叠泉”围堰。沿途插满鲜艳的红旗,像保家卫国的士兵。堤坝新土显露疮痍。路面明显比其他地方宽了近一倍。不远处一座简易的帐篷下零散坐着几个人,他们摘下头上的草帽,急急重重地朝脸上扇着风。
上饶市防办张国林高工幽默地告诉我,他们是刚刚巡堤回来的值守人员,已经在堤上吃住了近二十天,个个像是会“变脸”的蚕宝宝。我仔细打量,发现他们裸露的皮肤,全是深浅不一的黑红,有些正在蜕皮的地方泛着一丝新肉的嫩白,这种肤色,怪异又庄严。我走近,想与他们聊一聊,当中一个年轻点的正在接电话,隐约听到他说:水位依然超警啊,堤坝压力还很大,必须时刻盯着,对不住,陪不了你了。
心有所动。想起自己到省防总报到那天。已是下午6点多,省防总所在18楼却还是一片繁忙,拿着文件跑的,盯着雨水情大屏幕做记录的,电话调度指挥的,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打字的……那架势,个个都是拼命三郎,怕是早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防汛之外,人与事的存在。
余哲,是这次采访之行省厅的总联系人,也是多年好友。她坐在桌前,正对着电脑急速敲着字。我走近打招呼,她竟然连头也顾不上抬。她忙,我只有静等。肚子有些饿,忍着。终于,她将脸转向我。简单布置完采访工作,给我一张餐券,让我自己去食堂。
“你不吃吗?”“我,唉,从启动全省防汛二级应急响应来,连续吃了十几天加班餐,今天,好不容易下个早班,想回家去把头发洗洗,陪不了你了。不见怪吧?”
“早点回去看孩子吧,那么小。”“晚上有会,我还得来单位呢。孩子,都小一个月没见了。”
我一时恍然。牵挂的心,从来沉重又脆弱。
天空。禾绿。稻金黄,猎猎红旗。物事安静。我站在堤坝上。
三
就在裕丰段,10天前竟有着惊魂的一夜。
“嚓”,一道闪电自天际的黑幕招摇而来。眼看着它直愣愣往人身上劈。裕丰段是风口更是雷区,加上7月15日晚的闪电、滚雷、狂风、暴雨,更是“鬼见愁”。当晚,圩堤出现直径三米多的穿洞,迎水面腾起的浊浪有一层楼房高。洪水穿过堤身喷涌而出。水太激太深,如果不及时探明穿洞口,并及时堵住压实。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导致严重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又一个炸雷响起。“全体蹲下!”吴卫国大吼一声,一、二、三……堤上11个人,手挽着手,迅速蹲成一个疏散又紧匝的圆。
为了能最准确观测穿洞的情况,同时又能直观地引导挖掘机师傅精准作业,明知铁会导电,明知越接近穿洞范围,生命的危险越大,他们仍然将人围成这个圆,放置在挖掘机的正前方。
参与抢险的11个人,只能在暴雨中、闪电中、滚雷中,蹲着,借着微弱的光线,边观测边抬头向挖掘机师傅喊话:“这边开槽”“那边掘土”“小心,过来一点”“快,快,快填土,穿洞找到了,直径3米多,立即 开膛破肚 ”“退,退,赶快退一点,不然履带一滑,人机齐下”……
那晚,他们成了挖掘机的眼睛,成了挖掘机的耳朵,也成了鄱阳县163万人民的主心骨、守护神。
挖掘机黑黝的大铁臂被闪电一次次照亮,就像高悬于圆上的一把冰凉铡刀。铡刀在他们的指令下,在圩堤迎水坡的穿洞渗水口做反滤围井,又在背水面开槽、寻洞、培土,将“开膛破肚”的抢险手术做得精巧漂亮。穿洞口找到了。不料,因莲北圩路面窄,是单行道,边上只储备了4车土料,而这个穿洞因其大至少要填充8车土料。此时,洞里可见与外河连通涌浪及明显流水,背水坡的穿洞出水口已腾起近3米的浊浪。如果在半小时内不用黏土堵实,很快就会发生溃堤。偏偏暴雨作梗,一时半会,外面的土很难运进来。而莲北圩的背后,是近4万的百姓,近5万亩的良田。
箭已在弦,情势危急。
怎么办?怎么办?万分危急关头,需要智慧,更需要担当。他们决定“割肉补疮”,迅速指挥挖掘机就近在穿洞外边坡的合理位置上取土,填洞。那喑哑的人声,多像一束保命的佛光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几乎是与滔天洪水贴身肉搏,三个多小时后,烈马般的洪魔终于被制服。
烈马变得温驯起来。
雨停。风息。机械也累了。人像标点符号中的顿号,让天地在运转中,有了喘息的机会。堤上蹲着的那圈人慢慢站起来。他们轻轻地在暗夜里走着,齐齐,齐齐,好像空气里有电报机在向外界发出胜利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归于寂静,加上黑夜,真的有“劫后余生,万籁俱寂”之感。他们轻轻抹去脸上的雨水汗水,对看一眼,半晌无语。他们拍拍彼此的肩,轻轻调侃一句:真有点后怕,差点就陪不了你了。
“陪不了你了”,采访中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一线归来,忽有所悟,大灾面前,鱼水情深,家国情怀,谁能说,这“陪不了你了”,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最好陪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