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亡国:1644年的“死法”和“活法”

17.03.2015  13:37

  他们的主子,昔日的匪首李自成,如今更是荣膺“大顺永昌皇帝”之威名,身穿缥衣,骑乌驳马,在一百多名骑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进入德胜门,把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新皇帝万万岁”的标语甩在门后。

油画:李闯王进北京

  作者:李夏恩

  闯军、顺民、忠臣、降官、1644年鼎革大戏,正在帝国都城北京开演。钢刀下的求生,白绫前的忠烈,生生死死,皆在一瞬。这一切,都只因为他们,生逢亡国。

  顺民这个词,在1644年,被北京的百姓赋予了两重含义——“顺从的臣民”和“大顺的臣民”。4月25日那天清晨,这两个字被成千上万双手写在黄纸上,贴在门首,举在手中,顶在头顶,和它们惊惧和恭敬的主人一起,接受昂然进城的胜利者马蹄扬起的浮尘的洗礼。就在一天前,这些胜利者尚且被人人切齿地称为“贼寇”,但几个时辰后,他们就以高傲之态接受阖城百姓的跪拜大礼,而他们的主子,昔日的匪首李自成,如今更是荣膺“大顺永昌皇帝”之威名,身穿缥衣,骑乌驳马,在一百多名骑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进入德胜门,把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新皇帝万万岁”的标语甩在门后。这位起于陇亩之间的农民皇帝已经不屑和那些跪伏地上预备仰瞻新君天颜的升斗小民聒噪,他的目光正落在正前方承天门朱红色的大门前,那扇大门曾倔强地拒绝像他这样的流寇匪首,但如今却是大门洞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就在那扇门的后面。那些曾在宫中服侍大明君主的太监们,也正在门内伏地稽首,焦急地等待着他们新主子的到来。

  令人遗憾的是,这场入城式全然没有几百年后常见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欢庆景象,充当背景音的是一片可疑的沉寂——“百姓俱开,有行走者,避于道旁,亦不相诘,寂然无声,惟闻甲马之声”。根据一位热心目击者陈济生的记述,沉寂中更夹杂着些许滑稽小调儿,为了避免这些以劫富济贫为口号的造反者在京城践行他们的口号,“大小官僚俱以重价购极破青衣衫裤并破帽,混稠人中,低头下气,唯恐人觉。”而那些用鲜衣数袭都换不来一件破衣服的富贵子弟,干脆当街表演起裸奔秀。但这一切显然没有起太大作用,因为不久就证明,这群造反者在劫掠财物上无论贫富一视同仁,只是顺序有先有后而已——“初但掠金银,后至者掠首饰,最后及衣服矣”。

  噤若寒蝉的死寂与惊骇惶遽的癫狂同台上演,对记录下这一场景的陈济生来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人一样,生逢亡国劫运,只得想方设法苟全于乱世。1644年4月25日清晨的那一刻起,钢刀便悬在了每一个北京百姓的脖子上,是死是生,不过一瞬间耳。

配图

  死法:虽死犹生?

  就在陈济生满怀疑惧地在末日之城中寻求生计时,另一名叫徐应芬的师爷却在郑重地考虑生与死的重要问题——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雇主,给事中涂必泓的。4月25日北京城的失陷,将一个非常麻烦且棘手的问题顷刻之间推到了北京所有官员的面前,那就是是否自杀殉节?

  徐应芬最初给出的建议是“以义,食禄者死固当”。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按照当时通行的理论,只要身为官员,哪怕叨食君禄只有一天,那么国破之际,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立刻自我引决,以证明自己的忠贞不贰。所谓“君辱臣死”,不仅仅是一种高尚节操,更是一种被强加的道德义务。对从小就被教导要赢得身前身后名的臣子来说,这种死法还颇具诱惑力——只消在事先准备好一份绝对慷慨激昂、气贯云天的绝命词,再把颈子往白绫里轻轻一套,忠烈的荣耀、朝廷的旌表和万代的景仰就会滚滚而来。

  在徐应芬提出这个建议之前,已经有很多臣僚选择了杀身成仁作为归宿。仅徐应芬和涂必泓得到消息的就有六人,而根据后人统计,在城破这一天,共有13位官员自杀殉国。

  身居内阁宰辅之位的范景文是这些殉节者中职位最高的一位。听到城破的消息,这位大臣决计用最快的“死法”来达成杀身成仁的目的,在写下了“翠华迷草路,淮水涨烟澌”这句绝命诗后,范自缢于其妻陆氏的灵前,但很快被家人救下。于是,他只得在“拜阙号哭”后,用“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这样更决绝地表明舍生信念的诗句作为自缢不死的回答,然后潜赴龙泉巷,投身古井之中。

  与范景文投缳自缢被家人救下不同,当范景文的好友,户部尚书倪元璐在大庭广众之下投缳自缢时,一位追随倪多年的老仆哭着劝阻了家人解救倪的行为:“此主翁成仁之日,嘱咐再三,勿可违命!”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在自缢被仆人救活后大骂仆人“汝辈安知大义!”接着饮砒霜喷血而死。

  只有殉节者的“死法”足够壮烈且特立独行,才能在日后的史籍中引人注目地占据足够长的篇幅。 “拜阙号哭”,绝命词和投缳自尽的“死法”,都早已成了殉节仪式的一个标准化样板,无法让后来史家凑够两页三行。若要史家笔下江河奔涌,最好的“死法”应该是能够带有一些隐喻色彩,可以让后人在记录自己的殉节过程时,追想起历史上殊途同归的古圣先贤,从而使自己的名姓事迹和那些垂名万代的先贤一起光耀千秋。

  南宋末年抗元殉节的文天祥(在时人文章中一般以他的封号“信国公”敬称其为“文信国”或以其字号称为“文文山”)就是这样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忠烈前贤。其求死信念之坚定和死法之壮烈,不仅赢得了忠义之士的扼腕涕泣,甚至获得了被视为胡虏的元朝统治者的景仰钦敬。所以你不必对1644年4月25日殉节官员的绝命词中,文天祥的身影频频亮相感到吃惊。御史李邦华特意到吉安会馆奉祀文天祥的牌位前自缢殉节,其绝命词的前两句完全套用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侍讲刘理顺则把文天祥的事迹和名句嵌在自己的绝命词中:“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既占科名,岂肯苟全”。在绝命词的最后,刘预言自己将和文天祥一起被供奉在三忠祠里——他的愿望在一个世纪后达成了。

  较之前面这些文天祥的追随者,御史吴麟徵的殉节之路则充满了神秘的命定色彩。按照后来史家的记述,早在儿时,吴就在游戏中扮演文天祥的角色,那个迫害文天祥的元朝恶臣孛罗,则由他的从弟扮演。这样,吴就可以文天祥的身份高坐詈骂他这位不幸演了奸贼的从弟了。1622年,吴一直引以自况的文天祥,在他登第之时竟现身梦中,在这个诡奇的梦里,吴看见一个人“伛而书碑”,而碑上刻的竟然是文天祥目睹南宋末代王朝覆灭时所作的《零丁洋》诗中的“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的诗句。22年后,当梦中“山河破碎”的诗句成为现实时,吴凛然自缢。在给那位幼时扮演孛罗遭他诟骂的从弟的遗书中,吴麟徵写道:

  幼拟文山,今姑蹈之。

  面对如此多令人动容的赴义殉节之举,涂必泓对徐应芬的“死固当”的提议,看来应当在这些同僚忠烈行为的感召下,付诸实践,以便日后在三忠祠拥挤不堪的供桌上再添一个牌位。但涂的回答很快证明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先是推说死不足惜,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如何安置是个问题,接着又说他的同僚都没有捐躯的意思。听了这些,徐应芬很知趣地引用至圣先师孔子的话回答说:

  然则从众耳。

  话音未落,宅门就突然被叩响。终于从殉死的道德义务中解脱出来的涂必泓,迅速翻过短墙逃命去了,把他的师爷徐应芬和两个仆人丢在屋里。面对破门而入的李自成士兵——比起那些文天祥异代弟子的“舍生赴死”,还是“舍死赴生”更合他的或者说是大多数人的胃口。

  活法:生不如死

  后世清名固然可贵,但与之相比,现时生活毕竟是更值得珍爱的东西。晚明士人一向以气节相尚,动辄拜倒在文天祥的门下,但真到城陷国破的关键时刻,这批文天祥的异代弟子便纷纷争先恐后改投赵孟